2015年6月27日 星期六

妖魔化這件事

陳真 | 2012.03.23 02:49 | #

一種宣稱 A,往往是做為另一種宣稱 B 的回應;A本身無法適當理解,除非 B 同時被關注,或者說,A的意義有個以 B 為參考架構的範圍,它只能在這個意義上被理解. 一旦超出這個範圍,A便不再是原來那個A.
一個概念或命題,理應不會憑空冒出才對,更不會冒出之後進而普照天下放諸四海皆準. 別說四海,恐怕連一個原子的方圓都跨不出. 我們當然不會只專注在這個細微之點上,那似乎是哲學家才會有的怪癖,但一般正常人恐怕不會這麼精準地看待一組命題或概念,於是無謂的紛爭往往由此而來,明明只是在某個細如原子的範圍上成立的意義,硬是被扯到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五湖四海.
這其實不但沒什麼不好,反倒才是語言運作的真實樣貌. 原子般的邏輯精準很美,我很喜歡,正猶如我喜歡早期維根斯坦的 Tractatus,但我同樣喜歡粗糙得簡直像自己跟自己在聊天講笑話的晚期著作例如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例如On Certainty.
我們其實不用刻意精準或刻意詩情畫意,順其自然即可,就算胡說八道也沒關係.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 當我們胡說八道時,我們該知道自己在胡說八道. 一旦我們有此病識感,那麼,粗糙便不再是一種理性的缺陷,反倒成為一種美德.
我不是發神經突然講起哲學課,我之所以講這些當然也是出於某種範疇,我是看到有位同學問說: 把惡行一般化化是否意謂著某種合理化? 我的回答之 "概念版" 如上述,至於實務版則大約可以這麼說:
以納粹為例,後人對納粹的理解就是把他妖魔化,彷彿這是一群極其缺乏人性的怪物所幹下的惡行. 但這樣的理解顯然太不了解人性. 納粹其實就跟一般人沒兩樣,即便是那些執行屠殺命令的劊子手,恐怕慈眉善目得絲毫不亞於時下任何慈善機構.
我並不是說納粹都秉持良善之心幹下惡事,但至少可以這麼說: 即便他們之中有許多人很壞,但他們的壞也沒有壞到脫離常軌,那依然是你我正常人性的表現,把他們妖魔化是很反智的. 盡量接近真實地去理解人性,至少是我們經歷各種悲劇的一種應有的回報.
納粹如此,日軍美帝英軍法軍都一樣,他們並非妖魔,把他們妖魔化是愚蠢且自欺欺人的. 今天若換做是台灣兵世界最強而所向無敵,完全可以為所欲為時,我敢保證所謂善良的台灣人同樣也會幹下人神共憤的暴行,不信看看台灣人每天怎麼糟蹋外勞或過去怎麼糟蹋原住民便知一二.
我聽說,鎮壓車臣殘酷至極的普丁,據說當他看到車臣的鎮壓慘況影片時還流下眼淚. 我不懷疑他的眼淚,但我同樣也不懷疑他鎮壓異議者的凶殘之心.
指出善行與惡行同樣出於人性,當然不是為了要合理化暴行,而只是企圖反駁如雷灌耳的那樣一種反智的宣稱,硬是要把這些惡行給歸罪於少數 "沒有人性" 的害群之馬,但這完全不是事實,至少不是我所經驗到或認知到的事實.
我相信,對於人性了解得越充份,意味著我們也越能了解各種悲劇的根由源頭,這不一定能起到什麼預防下一波悲劇的效果,但至少能撫慰某種不必要的敵我仇恨,因為你會發現敵我之間事實上沒有那麼大的差別. 今天若換做我們自己上場演出,依然會幹出同樣規模的善惡美醜.
有句老掉牙的話這麼說: "我們從歷史中學到的教訓就是我們從歷史中從未學到教訓." 但我倒是常覺得,歷史的確教給了我們一件事,那就是歷史不曾改變;人性如何,歷史便也如何. 人性若如萬古長河般地恆定,那麼歷史便永遠會演出同樣的戲碼,歷史不光是呈現種種偶然,更反映了一種人性的必然.
也許你會說: 既然如此,既然歷史不可能改變,至少不可能在億萬年內改變,那我們何必辛苦做這樣那樣一些事,彷彿美好的明天總有一天會來臨. 我的想法是: 我們雖然改變不了戲碼,但我們至少可以或多或少選擇自己在這亙古不變的戲碼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高達有句話我很喜歡,他說: "愛人者愛,殺人者殺",每種角色都只是在做他的角色所將做且應做的事. 想當賊的就去偷吧,想做烈士的就去捨身,至於沒出息的就儘管去沒出息,你總得給自己選擇一條路,在 "時間" 這個大舞台上,大家各安其位演出亙古不變的一場戲.
或許你可以給這齣短期內很難下檔的戲一個片名: 歷史.
若要說得更通俗一點,你光是看台灣的歷史就知道,一點也沒變,各種角色各種劇情都跟過去一模一樣,差別只是在於換人演出而已.
年紀太輕,沒見過所謂威權時代的暴民或忠黨愛國份子的,請不用感到遺憾,因為歷史始終沒有成為過去,你只要看看時下那些愛台灣愛得張牙舞爪的男男女女,就知道過去糟蹋人心的痛苦悲劇是怎麼一回事, 幾乎沒有任何改變,就連台詞有時都一模一樣.
沒見過過去威權時代整天對異議者喊打喊殺睜眼說瞎話整天吃香喝辣的所謂御用文人御用學者或搖尾知識份子的,更不用感到遺憾,這類生物,我是說這類角色,同樣從不缺貨,甚且比過去還盛產,差別只是在於換了顏色而已.
我年輕時曾傻到以為這樣一些事情應該改變也一定會改變,後來才明白這是妄想. 歷史是不會變的,耶穌都已經上十字架兩千年,要變早就變了.
我們能改變的不是歷史,而是改變你跟歷史的關係,或者說,改變你和句子之間的關係. 句子就那些,由誰來說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跟句子的關係. 世界就長這個樣,千百年來戲就演這一齣,看你想演出什麼樣的角色,選擇權終究是在你自己手上.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