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27日 星期日

當世界不再相信西方價值觀

倫敦——西方社會目前突然瀰漫著自我懷疑情緒。
曾幾何時,隨着蘇聯解體,西方國家、價值觀和文明看起來在與共產主義艱苦的黑暗爭鬥中取得了勝利,西方長達多個世紀的優勢和全球影響力似乎也達到一個新的高峰。
當中國轉而走向資本主義時,這場勝利似乎更為美妙。許多人認為,中國的這種轉變預示着,緩慢演變出的中產階級會要求個人權利和透明公正——走向一種民主形式。然而,懷抱西方的價值觀是必然嗎?基本上由猶太-基督教主導的西方價值觀真能放諸四海而皆準嗎?
過去十年的歷史就是這種簡單思維令人警醒的瓦解。威權資本主義的興起打擊了由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提出的流行假設:自由民主制已被證明是最可靠持久的政治制度。
隨着共產主義的崩潰,福山在1989年充滿希望地寫道,「我們現在看到的可能是人類意識形態演變的終結和西方自由民主作為人類政府最終形式的普遍化。」
不過,中國威權統治的逐步升級與俄羅斯轉向睚眥必報和獨裁主義,再加上極端伊斯蘭教的興起,西方自由主義的宏偉勝利似乎顯得空洞起來,甚至在西方社會中,它的價值觀也受到了威脅。
很多歐洲國家,尤其是德國和奧地利,對近期湧來的移民和敘利亞的尋求庇護者持歡迎態度。但是,這也激起了一些不大富裕的歐洲國家的批評、極右主義的反彈,以及新近出現的對伊斯蘭教和激進伊斯蘭主義在歐洲的影響力越來越大的焦慮。
伊萬·克拉斯捷夫(Ivan Krastev)說:「1989年被認為是普世價值的勝利、歷史的終結,但對世界上其他一些人來說,它不是後冷戰的世界,而是一個後殖民的世界。」他是保加利亞索菲亞自由戰略中心(Center for Liberal Strategies)的主任,並為《紐約時報》撰寫觀點文章。
鑒於自由主義和共產主義都是西方心懷推向全世界的抱負創造出來的,對亞洲和非洲的許多人來說,這似乎是西方意識形態霸權的終結。克拉斯捷夫指出,畢竟,「無論自由主義,還是共產主義,都是西方塑造的——但誰是啟蒙運動的嫡子,誰又是野種?」
許多推動全球化的新興國家,包括巴西,對民主和法治抱有興趣,但對他們眼中的用虛偽掩飾的西方說教則不以為然。
就連俄羅斯也主張例外論(「第三羅馬」),自認為更完美地代表了西方文明,聲稱西方社會自利、墮落而虛偽,既表現出捍衛普世價值,但又為所欲為地忽略他們。
價值觀之間的鬥爭並不限於民主。「我們認為這個世界存在個人主義和民主主義的分野,但這是性上的分野,」克拉斯蒂捷夫說——也就是在女性的應有地位和同性戀者的權利方面的根本分歧。
保守的俄羅斯拒絕性別平等與選擇這種西方自由主義價值觀,於是與很多非洲國家和伊斯蘭教、梵蒂岡、原教旨主義新教徒及正統派猶太教徒的宗教教義找到了共同點。
羅伯特·庫珀(Robert Cooper)指出,極端的宗教闡釋,尤其是在非常動蕩和危險的地區,可以是對現代生活困惑的安慰和鼓舞,或許會很快成為宗教自由和對他人寬容的敵人。庫珀是一名英國外交官,曾幫助布魯塞爾建立歐洲對外政策,並在其《和平箴言》(The Breaking of Nations)一書里詳細說明了失靈的後現代國家的問題。
簡單了解一下人類學,我們就會知道「我們認為的普世價值其實並沒有那麼普世,」他說。
比如,「我們都說民主是普世價值,但在意大利,女性到底是在何時獲得投票權的呢?美國南部的黑人呢?所以我們對於這件事的標準其實是相當膚淺的。」庫珀說。(意大利女性在1945年獲得投票權;至於在美國,可以說直到1965年投票權都是受限制的。)
如果可以選擇,「世上大概所有人都想生活在我們的社會,因為他們可以有更好的生活,而且也不用老是撒謊了,」他說。「所以也許我們不應該談論普世價值,但普世價值產生出來的社會卻對全世界人有普遍吸引力。」
中國經常被引用為民主和人權普適性的反面例子。但讓中國與眾不同的是,它對於向其他地方宣揚其模式並不感興趣。
西方普世主義是真實的,如果說存在競爭的話。蘇聯試圖傳播革命和共產主義、法國有自己的《人權宣言》(Declaration of the Rights of Man),而美國則自詡為「山巔之城」。但是,中國依照自身利益來與世界接觸,遠離了道德目標,沒什麼慾望把其模式發揚光大。
中國的構想並非普世主義,而是重商主義,北京對重塑世界的意欲不高,比不上保護自己免受全球化的隱患,包括互聯網中不受控的自由。中國跟今天的俄羅斯一樣,正在抵制西方希望按照自己的形象來重塑世界的理想和努力。
文化歷史學者雅克·巴爾贊(Jacques Barzun)在1986年時提出,無論如何,在民主這個概念上都會有很多困惑。「美國的外交理念和行動的一個恆久特質是,企盼、希望其他國家能夠糾正過來,成為民主國家,」他寫道。但是大家對民主的理解不一樣,他說,「我們想別人模仿的究竟是什麼?」
他表示,民主的本質是民眾的最高權威,意味着政治和社會平等。考慮到政府和精英階層傾向於認定自己代表着不善言辭的大眾,此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巴爾贊說,民主不能強加,只可以累積,具體視「諸多不同的元素和條件」而定。民主「無法從碰巧身在某個地區的不管什麼樣的民眾中創造出來;無法由陌生人從外部推進;或許也不可能由意志堅定的當地人從內部推進」。
前不久,卡內基研究院院長、美國前副國務卿威廉·J·伯恩斯(William J. Burns)重申了這一警告。他認為,相關爭論涉及的實際上是,個人權利在非西方國家——甚至包括那些被當做民主國家的社會——的意義,以及繼承下來的價值觀的「可靠性」。
「有時候,我們自己的說教和訓斥傾向會成為阻礙,但有着經久不衰吸引力的更開放的民主制度存在一個核心,」他說。這個核心就是「廣義的人權概念,即人們有權參與對自己有重要意義的政治和經濟決策;以及讓這些權利制度化的法治」。
結果「不一定要看上去像華盛頓,那樣可能反而更好,」伯恩斯說。「但尊重法律和多元化會讓社會更靈活,因為如若不然,就難以讓多民族、多宗教的社會團結在一起。」
他還表示,隨着舊有政權制度的崩潰,阿拉伯世界將長期在這個問題上掙扎。
西方社會也能看到這些壓力。伯恩斯說,「即便是在看上去是現代社會的地方,我們也能發現這種張力,民族主義的核心吸引力」,以及宗教激進主義對自認為被身份政治的主流拒之門外的少數族群的吸引。
然而,在應對不斷變化的壓力時,不管何種形式的民主,似乎都比威權政府更勝一籌。伯恩斯說,歷史的變遷不是橫向的,而是同時發生在很多不同的方向上。「穩定並不是一種靜態現象。」

2015年9月17日 星期四

進步具有一種單純性, 它不花俏

陳真 | 2005.10.30 17:26 | #
http://www.pots.com.tw/article.pl?sid=05/10/28/0048200
德真你好, EQ太低是不好的, 希望大家就把我當成一個負面教材, 別對我有過高的期許.
另外, 我主要是批評這樣一種習性, 也就是: 動轍胡說八道, 講一些自己完全外行的東西. 比方說那位 "年輕寫手" 寫的維根斯坦那本書之介紹, 完全胡扯.

當我們看到有人說:" 奈米是一種化妝品最高科技",你除了罵說 "完全胡扯",還能說什麼? 難道我該說: "有待商榷" 或 "我有不同看法"?

"完全胡扯" 這樣一種批評是 EMOTIONLESS,不帶情緒的.

我們應該專注在一件事情上, 而不是專注在 "誰" 寫了什麼文章. 不管誰寫的, 都不會使 "奈米是一種化妝品最高科技" 變成合理. 考慮 “誰” 寫的是很不正當不衛生的心態. 我最近公開批評我的好朋友, 而且也是我出國留學的推手之一文榮光醫師, 我批評他對尼采的言論完全外行, 批評他對楊儒門的批評, 即便他是我多年好友, 我照樣批評.

而你卻似乎一直停留在 “誰” 的層次, 比方說你說我罵李幼新法西斯, 我什麼時候會這麼低級? “誰” 是不是法西斯, 我怎麼會關心呢? 我們罵某種看事情的角度或方式是法西斯, 就等於罵這個 “人” 是法西斯嗎? 以一種形而下的意識形態來檢驗某種表達方式, 就是法西斯; 我們不該以為只要是 “好的” 意識形態就可以大方地拿來檢驗表達方式, 意識形態就是意識形態, 當它變成一種檢驗表達行式的標準, 就是一場俗不可耐的災難, 這就是法西斯. 法西斯的問題在於它形式上的反智與反美 (美麗的美), 而不是在於它的內容物.

還有, patronize 別人, 更是不好 (你看, 你又是在講 “誰” 的問題 ),考慮什麼 "年輕人", 心態上就很 unethical, 對當事人更是不道德, 等於是一種矮化一種侮辱不是嗎?

任何人要公開講什麼事, 都應該為他的言論之基本可信度負起責任, 不能憑空胡扯一些很荒謬的怪話, 不能把大家當白癡, 不能因為自己是什麼年輕人就能豁免

胡扯當然不犯法, 但你既然有胡扯的自由, 別人當然就有開罵的自由.

影評人既然有寫影評的自由, 難道我不能表示我對 "影評" 這件事之厭惡. 我倒很納悶, 會有哪個喜歡電影的人能忍受這樣一種 "影評" 和台灣式的影評文化? 那種影評, 等於是把同一個句子或句型, 反覆套用在一切評論對象上.

至於破報的 “性質”, 我只是如實講我對這份進步報紙的觀感, 而不是要挑戰 “誰” 或得罪 “誰”. 總之, 沒有 "誰" 的問題在裏頭.

我對破報的批評, 百分之百來自它的文字. 倒不一定是它講錯了什麼, 而是它的一種調調, 一種態度, 不真誠, 很花俏, 用許多花俏空洞的語言, 來虛構一種充滿虛榮的進步感.

但它其實一點也不進步, 光是把這個念頭換上那個念頭, 把顏色換一下, 把口號換一下, 並不叫做進步. 骨子裏有一種落後的性質, 那就是虛構與虛榮.

進步具有一種平等性, 進步不但不會建構出一種意謂著進步或正確的東西, 而且對之厭惡入骨, 但破報顯然不是這樣.

進步不會營造進步, 因此, 進步就在於它的不進步, 進步本身就是一種paradox (吊詭).
進步具有一種單純性, 它不花俏, 它的 "語言" 基本上是單純的. 但破報顯然不是這樣, 許多文章我看含至少90% 的水份, 缺乏內涵, 充滿無謂的修辭, 而修辭往往是敗德和無能的特徵.

你們是好人 (我很不喜歡這樣講, 因為這跟抹黑一個人其實是一樣的, 我們應該讓 “誰” 從議論中消失, 讓語言和思想起作用), 但這不影響我對貴報的評價. 我上回說過, 我對貴報的批評, 跟李幼新的文章無關. 我只是平常自我禁聲, 不敢批評而已. 因為在一種以 “誰” 為概念中心的野蠻社會, 越是進步圈, 我越不敢罵, 我一般只敢罵政客. 為什麼? 因為後者其實比前者更講理, 更不反智, 更有美感.

政客在某個重要意義上, 對我而言, 反而是更為可敬的一群人. 為什麼? 因為他們縱然犯了許多罪與罰, 但他們保有了一個最基本的美德, 那就是他們一點也不進步.

謝謝德真的和言善語, 襯托出我的low EQ, 但即使這樣, 那跟我的披評, 仍是兩回事. 大聲說一加一等於二, 跟小聲說一加一等於二, 某種意義上是一樣的.

陳真 2005. 10. 30.

陳真 | 2005.10.30 17:45 | #
(續前)
補充一句, 你要我針對老兄您擔任破報主編稱不稱職來發言, 而這正是我所害怕的, 也正是我一直要批評的, 我對你對他對誰都沒有意見. 如果永遠要停留在這種以 "誰' 如何如何為中心的八卦式 "討論", 那我一句話也不敢講,甚至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我對任何人都沒有 intellectual (知識上或議論上) 的興趣.
議論必須有個主體(subject),言論才有生命. 但除了政客或明星外, 主體卻永遠都不該是一種議論對象.
也就是說, "誰" 是無關緊要無從議論的. 越是落後的社會,卻越在乎 "誰".
這也是為什麼我不敢或不願跟台灣人討論的原因. 他一方面忘不了誰, 誰誰誰個不停 ,談的不是事情, 不是想法, 而是某人的心情或情緒或EQ表現或人格特質或機運或身世或造化或背景或年紀或他的家庭倫理道德等等.
當他談起事時,議論事情應有的那個 "主體" 卻反而消失無蹤, "我" 不見了, 只會胡亂吊書袋或抄書背課文或寫作文, 而看不出來半點 "我" 的想法究竟是什麼.
該有主體的時候, 主體不見了, 不該議論主體時, 卻議論不休. 我對野蠻社會的認知是這樣.
陳真 2005. 10. 30.
耳東陳不便具名 | 2005.10.16 21:11 | #
對啊,不光友情,我總感覺,人與人之間的善意,就是天意,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就是上帝對人的感情.上帝不存在,上帝無非就是人與人之間一種純粹的感情.
甲對乙的善,乙不需要回報給甲,因為這不是一種買賣;善也不是一種商品,它不屬於某個人,而屬於天地的掌管者,就像天地外的一雙眼睛,為萬物與眾人所共有.
我已經沒有可以清楚理解人事的長輩了,所以有些事講出來沒關係,不會傷長輩的心. 這些深藏心裏的事,倒也不是什麼壞事或愁苦之事,時間總是能給記憶抹上一層美麗的色彩.
二十多年前,台灣各醫院仍以賣血為主要血液來源,究竟合法或非法,事實上我也不清楚. 那時唸大學,因為實在活不下去,快餓死,經過一番心理掙扎(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掙扎什麼),於是決定去賣血. 透過一位血牛的引介,地點就在省立台南醫院.
至今路過該院,某些景物依舊,我都還時常想起 "第一次" 的感覺,我在急診室外徘徊,猶豫不決,也許一些窮人家女兒跑去賣淫就是這樣一種掙扎吧. 但一cc五塊錢,對我可是天價,所以最後還是走進了急診室...
不過,沒能賣幾次就沒再賣. 記得最後一次,護士俐落地幫我捲起衣袖(就算大熱天我也穿長袖,避免尷尬,掩飾我的骨瘦如柴),綁上橡皮帶,拍了一拍我的血管,皺了一下眉頭,然後又翻看我的眼皮,丟下針筒說,"你應該輸血,不是來賣血." 於是交易失敗.
臨走時,那位護士要我等一下,等護理站周圍沒什麼人時,遞給我好幾瓶罐裝牛奶和餅乾. 之後叫我坐下當場喝一瓶給她看,並突然伸出一隻手,平擺桌上,手握緊,不知道握著什麼,眼睛瞪著我看.
不記得她說什麼了,只記得幾秒鐘後,她把手掌攤開,裏頭握著幾張百元紙鈔,要我拿去用. 我忙說不用不用.她說: "真的不用?" 我點點頭,於是就走了.
兩年後,我的貧窮狀況更惡化,有一次,一連五天沒東西吃,當時究竟是昏倒在房內地上還是睡著,我也搞不清,只知道醒來後,腿上頭上有一些撞擊地面造成的瘀痕和血跡.
後來,實在窮得不知道要怎麼活,於是異想天開,不能賣血,不然就賣器官吧. 我於是花了一兩百元,登了一則賣腎的小廣告,就兩行字,想不到報社居然願意讓我刊登這樣的非法廣告.
幾天後,果然有人來跟我連絡,是兩個年齡與我相仿的女生,寄來一封信,信裏還夾著幾千塊,問說能不能跟我碰面. 我回信說好啊.
來信很長,在台南某個陰暗的角落,或許還能找到這封信.信中說了許多鼓勵的話,說日子還是可以走下去,另尋出路,不要傷害自己.
後來我和她們碰了面,她們是楠梓加工出口區的兩名女工. 見面沒說什麼,她們問我想不想兜風,我說好,就坐我的摩托車吧. 於是,我就載著她們在加工區附近繞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深夜.
我個性沉默,她們也挺沉默,幾乎都沒講什麼話,她們知道我是高雄醫學院的學生,對我的貧困卻似乎不感到任何驚訝.
道別後,她們仍持續寫了兩封信來,但我都沒再回信,沒什麼理由,只是不知道回信該說什麼.
後來,因為政治風氣逐漸開放,我在學校開始有了許多朋友,雖然吃不飽,但至少不怕餓死了,因為同學們會借錢給我.之後我也開始有捐血的習慣,也許營養慢慢改善,再也沒有護士拒絕替我抽血了.
捐血者能享一種 "權利",也就是依據你的捐血情況,當你將來生病開刀需要輸血時,你可以有一定的優先權取得血液,就像在積什麼點數那樣,捐越多次,這樣的優先權就越多.
大五大六在高醫見習時,有一次,有個病人肝硬化吐了很多血,醫院說要輸血,但是,大概是血不夠吧,護士問家屬說他們有沒有捐血卡,說這樣比較快就能取得血液. 家屬說沒有,請醫院幫幫忙吧.
我在一旁聽了,就說我有,我的 "點數" 還蠻高的,這些權利,統統轉讓給你們用好了. 於是我就衝回家拿捐血卡,幾袋血一下就用完了.
隔天,我再回到醫院時,那病人剛好去世,吐得滿地都是血,就像打翻一個大臉盆那樣多的血. 家屬在一旁哭泣. 其中有位家屬,是死者弟弟,在我臨走時,請我到一邊講話,再三表示感激.
很久以後,我收到這位先生寄來的信,裏面夾著一張名片,他成為國民黨的一個立法委員.
我也一直都沒跟他連絡,但不知道為什麼,在某些夜深人靜的時刻,我常想起這位立委,想起那位拒絕替我抽血的護士,以及那兩位女工. 我總有這麼一種感覺:上天待我不薄;眾人給了我無私的愛,如果可能的話,我要以一生來 "回報".

2015年9月13日 星期日

改革與革命

陳真 | 2005.07.02 14:25 | #
多謝怡靜, 我再找時間來給它編譯一下好了.
剛剛看到一個新聞畫面, 北京某個動物園, 管理員拿起一根棍子毆打三隻熊, 棒子猛揮, 挺可怕, 但我也在想, 動物這麼可愛, 怎麼忍心把牠們打成這樣? 是跟熊有仇嗎? 應該不是, 我看是跟那樣一種工作環境有仇才對, 要不然幹嘛對動物發那麼大脾氣?!
所以, 妳講得很對, 在動物倒楣之前, 通常有一些人已經倒楣在先, 他們並沒有得到良好的待遇和尊重, 這樣一種日積月累的怨氣, 通常就會發洩在比牠更弱小的對象身上.
十二年前, 剛當上第一年主治醫師時, 在某家醫院工作. 剛去上班時, 有一天晚上值班, 病房裏沒什麼事, 於是就跟護士們聊天, 我談到該院毆打病患的 “傳聞”, 我問護士說, “真有此事嗎?” 原本以為她們會說那只是一種傳聞, 沒想到一個最老實的護士同事卻驚訝地跟我說: “陳醫師, 你之前是待哪個醫院啊? 台灣有不打人的精神科嗎?”
我一聽, 嚇壞了. 天啊! 我活在十八世紀嗎?
後來, 有一天終於被我親眼看到. 有位六十歲左右的男性病患, 晚上十一、二點了還不睡, 跑到護理站講話講不停. 護士依病房規定, 必須勸病患入房睡覺, 但他不聽, 於是護士就叫護佐 (類似警衛) 來 “勸”. 同時也打電話到值班室跟我講這個狀況, 問我要不要開個安眠藥給那個病人吃, 讓他入睡.
一般這種情況, 醫生會在電話中用口頭開藥, 隔天才在病歷上補寫醫囑. 但我有個習慣, 盡量不用電話開藥. 不管大大小小的狀況, 不管半夜幾點, 我一般都會親自到現場, 然後再決定要怎麼處理, 所以我就說我馬上過去病房, 就把電話掛了.
進去病房後, 竟然看到兩位護佐正在踢打那個病人, 還把他倒拖著走, 一顆 “頭” 就在地上拖著走, 邊拖還邊踢, 病人則努力抗拒.
我當然馬上制止. 隔天一早就去找醫院主管, 要求開個大會, 把大家都找來, 講好以後不可再有這種事, 並且要求擬定長短期解決辦法.
醫院本來想大事化小, 小事化無, 想跟我摸摸頭, 安撫我, 要我算了. 但我說, 醫院若不面對這件事, 我就召開記者會, 訴諸大眾, 然後引疚辭職.
醫院一聽, 馬的, 請來這麼一個掃把星, 找麻煩! 他們顯然對我很不滿, 但既然理虧, 只好聽我的, 隔天果真就開會檢討此事.
但我一開始就跟他們講得很清楚, 我說, 這事情不該追究那兩位打人的護佐, 因為這不是他們的問題, 而是醫院本身的問題. 整個醫院那麼多病房, 幾百個病患, 卻只有寥寥幾個護佐輪班. 許多時候, 他們為了維護秩序, 為了做好他們的工作, 或甚至只是為了在和病患的衝突中保護自己, “只好” 使用暴力. 因為這是短時間內最有效或甚至不得已的一種管理秩序的方法.
要解決這個問題, 不是怪護佐沒愛心; 這跟愛不愛心似乎關係不大, 這主要是跟醫院相關人力過少有關, 甚至事實上, 醫院過去就是要他們這麼做, 用打的比較快, 甚至還說 “瘋子怕打”.
這樣一種 “醫院管理” 方式, 可以幫醫院節省很多經費, 因為藉由暴力, 一個護佐可以抵五個人用, 很省錢.
我把我認為的問題根源講得很清楚, 我說這是醫院人力結構不足、不良以及缺乏專業訓練的問題, 我要求醫院改善這些根本問題. 沒想到他們以及一些主管, 卻把箭頭全指向那兩位打人的護佐, 擺明就是要處分他們, 把他們妖魔化, 把結構問題轉化成一種個人問題.
我很生氣, 進一步寫院內公開信, 敘述此種處理方式之不當, 我說, 如果此事該有人負責, 應該是我負責, 因為我是那天晚上的值班醫師, 被揍的也剛好是我的病人. 要處分應該是處分我, 怎麼反而是找比較沒有能力反抗的人開刀, 而醫院本身卻一點事也沒有, 完全不檢討自己.
之後還有很多精采內幕, 這我就不說了. 總之, 結局是醫院答應不處分那兩位護佐, 並且也的確做了一些改善. 對我而言, 雖不滿意, 但還能接受.
不過, 我的報應也隨後跟著來了. 之後的日子開始變得不是很好過. “報應” 其實不是明著來, 而是隱隱諱諱的, 但我是被整的人, 自然很容易就能感覺得出來那是一種叫我捲鋪蓋滾蛋的意思. 於是一年約滿之後, 我就自己辭職了.
故事還沒完, 這只是上半場, 在我離開之後兩年內, 陸陸續續還有一些發展, 同樣是有關打人的事, 民進黨那時還挺有理想, 常找到我這邊來, 我也傻傻地配合, 幾次 “挺身而出” 到市議會做證, 證明醫界或該院一些違反人權的作法.
後來, 我對我的 “正義” 之聲卻感到挺後悔. 我很想改變一些惡劣現狀, 但卻無能命中要害, 無能改變結構問題, 卻反而總是害慘了一些當事人.
醫院或醫界, 就像一種宮廷, 宮廷的制度和結構本身, 才是問題的根源, 但宮廷卻往往不是你能輕易改變的, 在你發揮 “正義感” 的同時, 你不但沒有能改變多少現狀, 卻往往只是平白犧牲了一些個人.
而這些個人, 即便是貴為主管或甚至院長本人, 在我看來都只是跟我一樣的弱者. 或者說, 我跟他們一樣, 其實都只是某種共犯結構的一份子, 差別只是在於我們抵抗宮廷的方式不一樣. 有些人 “進入” 宮廷, 企圖慢慢改變它的枝枝節節, 但我之前卻總是想要宮廷做出一種劇烈改變, 只要是不對的事, 就應立即改變.
如果前者稱得上是一種改革, 那我的作法比較像一種革命. 革命當然感覺比較悲壯, 但悲壯到底有什麼用, 在經歷過那些事之後, 我開始感到懷疑.
再說, 我個人悲壯也就算了, 反正是我自找的, 許多報應怪不得別人, 但事實上, 革命經常只是犧牲一些不需要犧牲或甚至不該被犧牲的人. 他們之被迫犧牲, 當然是為了保護宮廷本身之不受挑戰.
很多左派的人不喜歡Karl Popper, 認為他很保守, 但在我當了幾年醫生之後, 卻越來越認同 “保守” 的 Popper, 比方說他認為, 社會發展過程中, 點點滴滴的緩慢改變, 會比一種劇烈的、外來的、突如其來的改變更好.
於是, 我的 “改革時間表” 也就越來越長, 越來越長...
林義雄經歷滅門血案後, 很多人勸他留在台灣, 為反國民黨大業盡一份心力, 不要在那風起雲湧的革命年代出國留學, 但他仍執意出國, 丟下一句名言說: “看我一世, 不要看我一時”.
我挺喜歡這句話. 但我有時也常想, 一個人的一世, 頂多不過百歲光陰, 其實還是太短太快, 不足以做為 “改革時間表” 的一種計算單位. 很多事既非一朝一夕可竟其功, 但也不是區區百年就能完成. 當然, 這得看你懷抱一種什麼樣的夢.
陳真 2005. 7. 2.

2015年9月6日 星期日

哈巴狗電台:無意義的福音 2011-6-26 20:41

■陳真
2005年7月的某一天,我和學姐在劍橋某個大草地上走著;這條路來回走了少說也有三千回。那一天,走著走著,遠遠看到一棵樹,心裡卻突然有著一種很深的感動,就像阿基米德找到流體靜力學原理那樣,我告訴學姐說:「我找到了!」學姐問:「找到什麼?」我手指前方那棵樹說:「我找到了世界,找到了自己,這就是世界,這就是我跟世界的關係!」
這問題已經想了好幾年,一直想到現在還在想。它的一個主要關鍵字就是「無意義」(nonsense),當代兩位哲學家James Conant和Cora Diamond給我很大的啟發,但真相依然不明。於是我天天逐條寫下自己對於Conant和Diamond的批評,幾年內寫了一兩百條。2003年1月,我覺得似乎終於想通有關「無意義」的意義問題。就跟尋寶一樣,當你發現離寶物越來越近時,你很難把即將揭曉的祕密藏在心裡。於是便把這「福音」傳給學姐,可她似乎無法理解諸如「1等於1」這樣一些廢話為何能拯救吾人靈魂及宇宙萬物。
相關思索幾天後中斷,台灣家中傳來長輩病倒的消息,我返台照料,恍如隔世。一直到2005年7月,或許是因為那棵樹,我似乎才真正明白那個我始終想不明白的道理。人的思想很奇妙,日思夜想百思不解的東西,在某個無想無念的一刻卻突然想通。「我找到了!這就是我跟世界的關係!」在這關係裡頭,我「看到」世界的存在,「感受」到這個「看」(seeing)的背後有個「東西」,而那東西就是「我」。「我」不再是個受限於時空、服膺物理法則的血肉之軀,而是站在和上帝同等高度,在世界「外面」觀看著世界。
這些想法不足為奇,它只是哲學入門,但理解一種想法跟真實熱烈感受其存在卻是兩回事;有了這樣一種感受,剩下的邏輯問題似乎就不是什麼難題。這或許是為什麼宣稱連3歲小孩也能懂的維根斯坦哲學卻被視為西方哲學中最艱難者之一。就如其至友Maurice O'Connor Drury所說,理解其想法,「困難之處不在於智能,而在於一種道德能力」。今天我若只是要教你算術,即便你是個混蛋也照樣能學會5加3等於8,但如果你不只是要學習算數,而是要學習一切算數之所以存在的可能性,那麼,你的心能有多純粹,你對這問題的理解就能有多純粹。
維根斯坦老想著自己的道德問題,羅素看不慣,諷刺說你花時間想這些不具永恆性的問題有何意義?維根斯坦說:「如果我不是一個好人,我如何可能是個好的邏輯學家?」講究純粹抽象理性的邏輯尚且如此,更不用說其他學科;我常想,所有課程理應都是一種道德課程,「活得對」是「想得對」的一個基本前提。
(醫師)

哈巴狗電台:賓拉登與甘地 2011-5-15 21:47

■陳真
1997年剛去英國時,參加一個國際學生語言課程。那位英國老師很喜歡談政治,上課不但教英文還兼洗腦,老舉伊拉克為例,講什麼民主與獨裁的光明與黑暗之爭那類蠢話。我常表不同意見。有一天,見我仍然唱反調,那位十分犬儒似乎不相信「善」的老師,煞有介事跟大家宣佈說:「Emir(指我)是個和平主義者(pacificist)!」說完嘻皮笑臉問我說:「你是不是每天都讀伊拉克日報?」意思是說我被恐怖份子洗腦了。我說我不是什麼和平主義者,我只是不相信謊言。
賓拉登被殺,百感交集,因為基本上我們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就如幾年前我在中時晚報《Global View》專欄寫過的一篇文章所說:不讓我們說「反」美,難道要我們說「恨」?對於一個具有正常人性的人來說,他要是知道真相,那麼,當他面對像美國這樣一個半個世紀來危害世界殺害千萬人無所不用其極的恐怖主義國家時,除非他經歷許多痛苦的自省與思索,否則他很難心裏沒有恨。如果你會恨納粹,恨希特勒,那你怎麼可能不恨一個遠比納粹殘暴而且至今依然肆虐無度塗炭生靈的邪惡帝國?
那些懷恨賓拉登的人,他們可以恨,但他們更應痛恨殘害無辜遠勝賓拉登千百倍而且恐怖手段卑劣下流的西方強權例如美國。賓拉登被殺,數千美國人夜半街頭狂歡慶祝,但我倒想請問,美國人難道真以為別人家小孩死不完?難道真以為只有美國人的命才值得悼念值得活?
那些以清高姿態咒罵賓拉登的人,如果他們以同樣力道譴責美國、反抗其侵略屠殺,那麼,他們譴責賓拉登,我將無話可說。甘地曾以強烈措詞再三說起一項對於非暴力的根本誤解。他說,「非暴力絕不是鼓吹不反抗,它更不應該是掩飾懦弱的藉口」;他說,面對各種不義與壓迫,若僅有兩種選擇,我寧可你揭竿而起暴力反擊,也不願你畏縮懦弱漠視不義的存在。
黨外時期,我曾相信暴力,但在過去十幾年來,特別是在海外那十年,我不再相信暴力;因為透過閱讀,透過思考,透過維根斯坦,透過種種個人悲歡,透過無數動物的受苦、一草一木的啟發,我見識了比武力更強的力量。但即便如此,我仍不相信有人有資格譴責一個擁有億萬家產卻寧可奉獻一生對抗強權的人。今天若有把槍指著頭硬要逼我表態,我也絕不說一句對於賓拉登人格的譴責。
切格瓦拉(Che Guevara)並非我的英雄,但我相信,總有一天,世人會像紀念切那樣紀念賓拉登;若說因其暴力而不值得紀念,那麼,林肯、曼德拉、莫那魯道、孫文等,無一值得紀念。
(醫師)

2015年9月5日 星期六

哈巴狗電台:輸出民主?

■陳真
王丹辯駁阿扁金援指控時為文提問:台灣政府應否支持大陸及其海外民運?這就好像問說俺是否應支持隔壁王小美的家庭民主解放運動及其戶外自由交友運動?當然不行。既然分屬不同「家庭」,憑啥湊熱鬧?個人或民間組織喜歡支持哪個國家的任何運動當然都沒問題,但政府憑什麼介入他國民主?
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列強最喜歡輸出民主了。所謂輸出民主就是以利益為導向輸出影響力,包括輸出飛彈、毒氣,輸出暗殺小組,輸出抹黑醜化、威脅利誘分化挑撥,輸出各種形式的暴力。凡是被「輸出」的國家一個比一個慘,例如伊拉克阿富汗,現在又多了個利比亞。
做為一名反對軍火貿易的反戰人士,我常有著一種困惑:今天要不是中國武力強盛,恐怕老早重演八國聯軍續集,老早生靈塗炭,被列強給瓜分吞食。當然不是說我們應努力擴展軍備防止入侵,而是說,我們應腦袋清楚地反對這樣那樣一些荒謬卑劣居心叵測的所謂民主輸出。當然也不是說凡事都能以「不得干涉內政」來充當擋箭牌,只要涉及基本人權侵害,自應同聲譴責,但人權本身即是目的而非其它任何目的之手段,更不該是政敵或敵對雙方攻擊異己的武器。特別是那些整天侵害人權的恐怖主義國家例如美國,卻慈眉善目義正辭嚴地指摘別人家中人權如何如何,豈不噁心。
現在英美法聯手攻擊利比亞,也是說為了什麼碗糕民主自由人權,但根據世界最大的反軍火貿易組織CAAT(Campaign Against Arms Trade)報告,格達費鎮壓屠殺反對群眾的各項武器,恰恰就是跟英國買的,而且英國政府還把利比亞視為軍火採購之「頂級客戶」(priority market)。就在去年 2010年11月,利比亞不是舉辦花博哦,而是舉辦軍火博覽會(LibDex),半數以上參展軍火商來自英國。
另外,根據John Pilger的《Hidden Agendas》一書,當年印尼軍隊在東帝汶進行種族滅絕大屠殺,導致3分之1人口(約26萬人)死亡,其中90%的武器來自美國。我手上還有一剪報指出,英國當年銷售印尼的軍火「業績」,竟隨著大屠殺的進行而飆高到往年的13倍。
實在很不喜歡講這樣一些事,講了又能如何?各位會因此咬牙切齒晚上睡不著嗎?會因此而願意貢獻一點心力或金錢給各種反戰活動嗎?每思及此,難免悵然;現實世界的戲劇化程度也未免比小說更像小說。在利比亞盛大舉辦的軍火博覽會不就才5個月前的事嗎?格達費的兒子不但留英,而且還被英政府奉為貴賓,代表格達費跟英國購買軍火及各種鎮壓武器。現在英美法竟又是一套自由民主人權的正義凜然說詞,我真是會精神分裂。
(醫師)

2015年9月2日 星期三

哈巴狗電台:糖糖與我 2009-2-15 21:16 作者:陳真

■陳真(醫師)


去年此時某個寒流中,撿到兩窩小狗,十幾隻,好不容易幫牠們一一找到家,今年元旦又撿到一隻,在日月潭撿的,滿身污泥雜草,顯然流浪已久。獸醫說她生過至少兩胎,約4歲。一隻腿被撞斷,長期下來屁股萎縮走路有點扭,扭來扭去故名妞妞,暱稱糖糖。可能是我滿身狗味吧,也可能是她以前的主人跟我長得像,她竟沿著快車道雙黃線追著我跑,造成交通大亂,所以我就把她救回家。抱著她沿潭走了幾公里,請獸醫做了萊姆病及心絲蟲等四合一檢查,完全合格。腿骨舊傷已癒合不需開刀,有點跛,但無礙玩興。


生平閱狗無數,很少看到這麼有靈性的狗,一進家門就嗚嗚嗚低聲問說廁所在哪,還沒來得及告訴她廁所位置,她就自己找到了。若不是有點矮,我看她八成也能自己學會蹲馬桶。這兩天,她就像個隨扈一樣,跟進跟出,不管是洗澡煮飯洗衣看電視,亦步亦趨,有點黏又不會太黏,十分善解人意,我甚至覺得她比大部份人都還要了解我。唸書時,她就靜靜窩在我腳邊睡覺。缺點是睡覺會打鼾,我倒是頭一次知道狗也打鼾。


她睡覺前總會花很多時間挖地,做出「鋪床」動作,可惜地板不是泥土,無「床」可鋪,但我看出心意,所以買了張狗床給她。她果然一躺進去就不出來,變成隻「寄居蟹」了,令人嘖嘖稱奇。給她買床時,看到寵物店裏養著一頭豬,挺可愛。上小學前屏東老家也養了一隻,每次拿水管幫她沖水,她就興奮得像收到情書一樣就地團團轉,發出咕嚕咕嚕吞口水聲音,很難想像把這樣一種動物變成桌上佳餚,於是上小學後,我就決定不再吃牠們,一直到今天仍不吃。記得長輩們總說不吃肉會營養不良,但不良就不良吧,我並不在乎因此少活幾年。


雖然才相處兩天,但妞妞似乎已經在我心頭掙得一個位置,不知道是我照顧她,還是她同時也照顧了我?想到日後總要離別,不禁有點難過,但還是得幫她找戶人家;我的房東肯定不會喜歡我把她的房子當成挪亞方舟。


夜深了,她現在就睡在自己的小床上,稚嫩好笑的神情,卻又似乎飽經滄桑。這樣一個小生命身上,竟同時擁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如此無害,卻遭受這麼多傷害,天地偌大,竟容不下這樣一些無辜的小生命。我們做為人,理想夢想計畫規劃願望慾望渴望一大堆,個個天高雲遠,甚至貪婪,但這些小生命,僅僅只是看到一張幾百塊買來的床,竟如此滿足。我不知該憐憫她還是該憐憫咱人類。

哈巴狗電台:餘生 2009-6-14 19:20

■陳真(醫師)


我總覺得,每封家書都是情書,每部好電影必然是愛情電影,每一首優美曲子肯定是情歌,任何人事物若具有價值,必然是因為裏頭有著一種愛。戀人之所以是戀人,並不是因為誰為誰做了什麼,而是因為彼此間的愛戀情愫把兩個生命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全黏在一起,難分彼此。任何事物都一樣,再爛的曲子只要有人愛,終能琴韻傳揚,獲得生命。若問世間情是何物,意義的源頭,故事的開端,寫下永不止息的悲歡。


阿乖並不特別,牠是一隻連看到小貓都會怕、被貓追著跑的小小流浪狗,才幾個月大;18年前林口長庚急診室的某個值班夜晚,牠在風雨中踉蹌走進急診室,被一位醫師戲謔式地向一位護士炫耀「球技」般踢飛幾公尺外,不久又爬了進來,又被補一腳。當牠第三度爬進來時,我怕牠再挨一次踢,乾脆抱回值班室。


一年後,我母親在報載我將自焚拒捕的謠言中憂傷去世,我也頓時失去生活意志,行走間腳似踩不著地,彷彿生命突然失去重量。加上涉嫌叛亂等等不可思議的遭遇,在一片絕望中,我似乎看清自己的處境,我連一隻螞蟻也保護不了,何況一隻狗,於是決定面對現實。在決定永久離開長庚前夕,我帶著阿乖回到長庚湖畔,表面上像在跟牠玩捉迷藏,可當夜幕低垂,我和學姐便藏在遠處草叢中不再現身,這回牠再也找不到我們。18年了,捉迷藏的遊戲仍然持續,只是不知何時才能讓牠再抓到我們。


那天黃昏,隨著天色黯淡,長庚湖畔散步的三兩人群便也逐漸散去,我們躲在草叢中看見牠逐漸慌張的模樣。遠方傳來林口天空慣有的低沉雷聲,彷彿風雨欲來。也許可以這麼說,牠只是回到牠一年前所來自的地方,景物依然,風雨如故,一切沒有什麼不一樣,但卻又似乎一切都變得完全不一樣,彷彿湖不再是湖,而夜也不再是夜,彷彿牠跟我們都再也無法單獨屬於這個地方。


我終究沒能見到我媽最後一面。回到睽違數年的家中,眾人催促我湊著遺體耳邊報平安,使之安心上路,但我始終默然不語。見她眼角有著一道長長的淚痕,我用手輕輕拭去;彷彿在那一刻起,所有明天只是餘生。

哈巴狗電台:喪鐘為誰敲響? 2009-5-31 20:52

■陳真(醫師)


常有人轉寄所謂溫馨圖文來,但我還不曾感動,感冒倒是常有的事。我常納悶,為何我的美感及道德品味和周遭人們相去如此遙遠?在我看來醜陋不堪的人事物,在人們眼裏卻往往美侖美奐稱羨不已。反之亦然,我所仰慕的人事物,乏人問津倒也罷了,大多時候在人們眼裏卻十足可憐不幸不長進、怪異無聊或變態。


最近收到一封題為「讓世界感動的email」。內容是這樣:「你還在抱怨薪水低嗎?」,底下是一張圖,一名乞丐跪地討食;「你還在抱怨交通亂嗎?」又是一張圖,男女老幼跨越殘破木橋過河;「你還在抱怨吃青菜嗎?」骨瘦如柴的非洲難民列隊高舉空洞飯盒;「你還在抱怨工作繁重嗎?」一名90歲老嫗揹著百斤木柴;「你還在抱怨別人穿比你更名牌的鞋嗎?」一名農人穿草鞋出現,旁邊寫著:「他只有一種牌子的鞋可穿」;「你還在抱怨父母的關照太嘮叨嗎?」一個餓剩骨架的黑人婦女抱著瘦弱嬰兒:「你看,她們母子一無所有」。一系列類似圖文之後,結論是:「你還在抱怨什麼?」


我建議各家老闆,不妨把這封「讓世界感動的email」發給員工,凡是被感動的一律放無薪假或薪水打3折工作加5倍;當他們抱怨時就說:「你還在抱怨什麼?世上還有人比你更慘耶!」交通號誌根本也不需要了,人家每天攀繩索過河都沒在抱怨,你抱怨什麼?若有人被搶來報案,就強制上課接受「讓世界感動的email」的薰陶,被搶還抱怨什麼?難道你想當搶匪?


叔本華說得對,同情(sympathy)是卑鄙的,因為它區分了你我,更不用說幸災樂禍。當你看到別人貧病匱乏,不但不難過,不但不為體制問題義憤填膺或揭竿而起,反倒慶幸自己還好沒這麼慘,這不是很卑鄙嗎?世界怎麼會因為存在著一群比你更慘的人而感動?聖經說:「與哀哭的人同哀哭。」世上若有人承受著更多痛苦,他的痛苦理應也就是你的痛苦;人們若貧病匱乏,你就不應為自己的健康富足感到慶幸。


海明威在《戰地鐘聲》扉頁引用16、17世紀英國詩人的《No man is an island》,李敖譯:「沒有人能自全,沒有人是孤島,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要為本土應卯。那便是一塊土地,那便是一方海角,那便是一座莊園,不論是你的還是朋友的,一旦海水沖走,歐洲就要變小。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減少,做為人類一員,我與生靈共老。喪鐘在為誰敲,我本茫然不曉,不為幽明永隔,它正為你哀悼。」


個體雖互有差異,生命卻是一體。你我不識,但你的失,不會是我的得;當你痛苦,我不會快樂;你之失色,我也將隨之黯淡;當你死去,喪鐘恰恰也是為我敲響。

哈巴狗電台:誰命令我的手舉起來? 2009-5-24 21:00 作者:陳真

■陳真(醫師)


真理無法被擁有,正如太陽無法被擁有,更不用說獨佔。人我差別,不在於誰擁有真理,而在於人們對真理的態度。但不管你對太陽態度如何,太陽仍是太陽,萬物因之生生滅滅;如果有人以為他離太陽比較近,那只是一種錯覺,而這錯覺恰恰是道德上令人難以忍受的。


當我「命令」我的右手在今天下午3點舉起來,待3點一到,天啊,它真的舉起來了耶!真不可思議!但這是誰的功勞呢?難道不是「我的」功勞?當然不是。維根斯坦曾自問自答:「難道我的身體沒有和我比較近?」「沒有」,維根斯坦說:「以為世上有什麼東西離我比較近,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我之所以有辦法命令我的手舉起來,維根斯坦說,那只是一種偶然,是「命運」造就了這個偶然,而不是當事人的功勞。若非「命運」點個頭,給了批准,我連動根手指頭都不可能。既然連我的手都沒有離我比較近,何況天上太陽。


當我寶貝著我的身體,美白養生啊什麼的,彷彿這身體與「我」關係密切,彷彿這身體的重要性真的與別人的身體有著巨大不同;當我對自己如此滿意,滿意於自己之智慧與德性,彷彿我真的超越眾生,彷彿我真的走在什麼人煙稀少的不凡道路上;當我沉溺於個人悲劇,彷彿我的痛苦與他人相較果真如此巨大,彷彿我應受到更多讚賞與關注,可是,所有這一切所謂差距,似乎都沒有想像中那麼巨大。


人我差距不但微小而瑣碎,維根斯坦甚且說:「世上根本沒有那所謂會思考、會表達想法的主體之存在。」簡單說就是,世上根本沒有科學心理學上所說的「我」這東西。維根斯坦說:說「我相信p」或「我有著p這樣的想法」,不過等於「p就是p」,就好像說「一就是一」一樣;若以為有個東西叫做「我」在從事著思考,那純粹是一種幻想。


叔本華說,「我」彷彿是一隻「虛無的妖怪」,它使我們看見世界,但它本身卻無形無狀而無法想像,世界在此走到了盡頭;當「我」捫心自問「我是誰」,我將陷入迷惘而找不到那個叫做「我」的東西。我只能反覆說「我就是我」,就好像反覆說「一就是一」,其實什麼也沒說出來。「一」到底是什麼?除非放在一個數學架構下來找出它的「值」(value),否則它根本什麼也不是。「我」也一樣,如果不是依附在背後那個無法言說的「大寫」的東西上,我不知道「我」活在這世上和一粒塵埃能有什麼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