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2日 星期六

我愛動物的一千個理由 No. 5

我愛動物的一千個理由 No. 5


陳真 2005. 9. 30.

因為動物好溝通。

動物不會說話,怎麼溝通?當然可以。溝通一定要講話嗎?現代男女那麼會講話,但他們會溝通嗎?不會。沒製造更多誤解就不錯了。許多時候,他們讓我感到「害怕」,因為他們總以為我跟他們是同類,但我不是;總以為他們心裏的妖魔鬼怪我心裏也有,但我沒有。

所謂「無慾則不窩囊」,基本上我不是個窩囊的人。窩囊的人慾望多,不快樂,但我不是;我常懷悲傷,但心靈深處,快樂指數卻居高不下。我對人生很滿意,除了感激,還是感激。至於一些悲慘事,其實就像遇到颱風,沒什麼好抱怨;人禍基本上就是一種天災。天災人禍帶來痛苦,但我心裏並不怨這些,它們就像我身體的一部份,不管好壞,統統化為詩篇,成為我生命的一部份,難道我會怨自己的某個器官?

但是,面對台灣菁英,我似乎永遠只能反覆地說,「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沒有沒有沒有,我從沒想過那些事,我沒有那樣的心理。」「不對不對不對,我完全不是那樣的人」。但他們卻不信,以為我背後有更多妖魔鬼怪或更多深刻含義,但我背後什麼也沒有,就跟一隻魚一樣,牠就是你所能看到的一切,沒有什麼東西藏起來。

儘管我反覆申冤也沒用,許多人總是想強迫我扮演某種與我的真實生命完全不搭調或甚至完全對立的角色,這就是我的「社交恐懼症」的病因來源。不管我怎麼說都沒用,台灣主流社會只有一種價值,一套想法,完全沒辦法想像第二種人。但我這個人就明明白白擺在你眼前,如果你看不見,我有什麼辦法?我跟動物就沒有這些溝通上的問題。

溝通不是交換名片,不是分享八卦;溝通是一種物理化學反應,但不是上物理課,也不是上化學課。上課溝通一種能力,一種知識,但溝通卻不是上課,它並不是要傳遞一種客觀訊息。與其說溝通是一種話語,不如說它是一種相處。

菁英不但會說話,還會論述,但他們所自恃的話語和知識,反而限制了理解力和想像力,特別是那些喜歡談「理論」的台灣菁英,簡直就像一塊石頭,毫無感知能力。

許多哲學家(比如海德格)認為,單調語言具有一種「命題特性」,因此阻止了我們對世界的理解;每多說一句,對於被敘說的對象就少了一分真實的理解。因此我們需要一種詩的語言。

我其實並不認同這想法,因為這似乎意味著語言有兩種,一種是詩,一種不是。但在我看來,一切語言都是詩。即便是一道數學方程式也是詩;語言跟它所描述的「真實」之間,並不具有一種字面上的(literal)對應,一切對應都是比喻性的(metaphorical);即便我照鏡子,鏡中人也不是「字面上」的我。你打它,它不痛,你打我,我會痛,它怎麼會是我?它只是一個比喻,一個metaphor。

鏡中人是這麼一回事,語言也一樣。誰能寫出一句不是詩的句子,請他寫給我看。不可能,沒有這種東西。媒介就是媒介,媒介裏頭並不蘊含真實,它只是提供一個曖昧的管道,藉以想像一種「想像的真實」(metaphorical truth)。

上回給尼采排第二名,僅次於維根斯坦,後來覺得錯了,德希達才是我心目中的第二名。德希達說,一切語言都是比喻(metaphor)。我們要了解這句比喻,得依靠另一句比喻,如此一句接一句,我們終究找不到那「最後的理解」。我們所能獲得的,不是一種真實,而是一種想像,或者用我的話說,是一種「比喻性的理解」(metaphorical understanding)。我看到鏡中人了,但我終究看不到你本人。

碩士那一年(2000年),每個學生一年被迫得上台四次。有一次,我在系上講了一個題目叫「維根斯坦與比喻」,我說一切語言都是比喻(那時我還沒讀過德希達,我是從維根斯坦的書中得到這樣一個領悟)。因為我的這項宣稱很「聳動」,言人所未曾言,聽眾很感興趣,「挑戰」我許多問題。幾次當我不知道怎麼回應時,我就說「我只是在做比喻,別當真」,引來笑聲連連。

我雖有玩笑之意,但其實不是真的在開玩笑。當我說一切語言都是比喻時,你卻要我說清楚,但我要說的不就是「語言終究是說不清楚的」嗎?你怎麼能強求一種字面上的所謂清楚?我不就是在說不存在這樣一種東西嗎?

就算把鏡子擦得很乾淨,依然無法更接近「真實」(reality)。「真實」與「鏡子」(即語言)之間,有一種無可跨越的隔閡。你只能藉著一面面鏡子,想像「真實」是怎麼一回事。終究你只能獲得一種想像性或比喻性的理解,你若以為「真實」就是這樣,那就錯了。藉著話語,我們終究只是想像性地了解一個個說出那些話語的「人」,以及那些話語所指涉的對象。

問題是,溝通或理解,並不需要非得透過人類的語言不可。一切接觸都是語言,一切表達都是語言,難道你以為語言就只是白紙黑字?難道你以為各種生命之間的溝通就只能依靠人類的話語?

羅素說,某個東西由a和b組成,於是成為aRb,R就是「關係」(relation),當我們企圖分析它來理解它時,aRb卻變成a 和b,R不見了。他說,「每一次分析都會漏掉一些東西。」分析到最後,也許什麼都沒了。就像維根斯坦說的,分析哲學家是「剝洋蔥來找真正洋蔥」的笨蛋。洋蔥就是洋蔥,沒有什麼「真正的洋蔥」。洋蔥就在你手上,就在你眼前,當你剝了一層又一層尋找「真正的洋蔥」,你將什麼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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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蠅的倩影。2005. 9. 30. 董事長攝於書房)

人不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但其他動物明白。牠們跟我相處愉快,溝通良好,因為牠不被語言所誤導。像我房裏現在有隻蒼蠅(如圖),很煩,我想請牠出去,但牠不肯。我叫牠飛的時候好好飛,別飛來撞我的頭,我的頭這麼硬,萬一撞出腦震盪怎麼辦?但牠不聽我的。這不是因為我和牠溝通不良,而是因為我們有著某種相同的生活方式。我向光,牠也向光,現在是三更半夜,氣溫約五度,外頭一片黑,牠不進我房間,還能去哪?

沒有東西藏起來(Nothing is hidden)。--維根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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