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17日 星期四

耳東陳不便具名 | 2005.10.16 21:11 | #
對啊,不光友情,我總感覺,人與人之間的善意,就是天意,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就是上帝對人的感情.上帝不存在,上帝無非就是人與人之間一種純粹的感情.
甲對乙的善,乙不需要回報給甲,因為這不是一種買賣;善也不是一種商品,它不屬於某個人,而屬於天地的掌管者,就像天地外的一雙眼睛,為萬物與眾人所共有.
我已經沒有可以清楚理解人事的長輩了,所以有些事講出來沒關係,不會傷長輩的心. 這些深藏心裏的事,倒也不是什麼壞事或愁苦之事,時間總是能給記憶抹上一層美麗的色彩.
二十多年前,台灣各醫院仍以賣血為主要血液來源,究竟合法或非法,事實上我也不清楚. 那時唸大學,因為實在活不下去,快餓死,經過一番心理掙扎(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掙扎什麼),於是決定去賣血. 透過一位血牛的引介,地點就在省立台南醫院.
至今路過該院,某些景物依舊,我都還時常想起 "第一次" 的感覺,我在急診室外徘徊,猶豫不決,也許一些窮人家女兒跑去賣淫就是這樣一種掙扎吧. 但一cc五塊錢,對我可是天價,所以最後還是走進了急診室...
不過,沒能賣幾次就沒再賣. 記得最後一次,護士俐落地幫我捲起衣袖(就算大熱天我也穿長袖,避免尷尬,掩飾我的骨瘦如柴),綁上橡皮帶,拍了一拍我的血管,皺了一下眉頭,然後又翻看我的眼皮,丟下針筒說,"你應該輸血,不是來賣血." 於是交易失敗.
臨走時,那位護士要我等一下,等護理站周圍沒什麼人時,遞給我好幾瓶罐裝牛奶和餅乾. 之後叫我坐下當場喝一瓶給她看,並突然伸出一隻手,平擺桌上,手握緊,不知道握著什麼,眼睛瞪著我看.
不記得她說什麼了,只記得幾秒鐘後,她把手掌攤開,裏頭握著幾張百元紙鈔,要我拿去用. 我忙說不用不用.她說: "真的不用?" 我點點頭,於是就走了.
兩年後,我的貧窮狀況更惡化,有一次,一連五天沒東西吃,當時究竟是昏倒在房內地上還是睡著,我也搞不清,只知道醒來後,腿上頭上有一些撞擊地面造成的瘀痕和血跡.
後來,實在窮得不知道要怎麼活,於是異想天開,不能賣血,不然就賣器官吧. 我於是花了一兩百元,登了一則賣腎的小廣告,就兩行字,想不到報社居然願意讓我刊登這樣的非法廣告.
幾天後,果然有人來跟我連絡,是兩個年齡與我相仿的女生,寄來一封信,信裏還夾著幾千塊,問說能不能跟我碰面. 我回信說好啊.
來信很長,在台南某個陰暗的角落,或許還能找到這封信.信中說了許多鼓勵的話,說日子還是可以走下去,另尋出路,不要傷害自己.
後來我和她們碰了面,她們是楠梓加工出口區的兩名女工. 見面沒說什麼,她們問我想不想兜風,我說好,就坐我的摩托車吧. 於是,我就載著她們在加工區附近繞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深夜.
我個性沉默,她們也挺沉默,幾乎都沒講什麼話,她們知道我是高雄醫學院的學生,對我的貧困卻似乎不感到任何驚訝.
道別後,她們仍持續寫了兩封信來,但我都沒再回信,沒什麼理由,只是不知道回信該說什麼.
後來,因為政治風氣逐漸開放,我在學校開始有了許多朋友,雖然吃不飽,但至少不怕餓死了,因為同學們會借錢給我.之後我也開始有捐血的習慣,也許營養慢慢改善,再也沒有護士拒絕替我抽血了.
捐血者能享一種 "權利",也就是依據你的捐血情況,當你將來生病開刀需要輸血時,你可以有一定的優先權取得血液,就像在積什麼點數那樣,捐越多次,這樣的優先權就越多.
大五大六在高醫見習時,有一次,有個病人肝硬化吐了很多血,醫院說要輸血,但是,大概是血不夠吧,護士問家屬說他們有沒有捐血卡,說這樣比較快就能取得血液. 家屬說沒有,請醫院幫幫忙吧.
我在一旁聽了,就說我有,我的 "點數" 還蠻高的,這些權利,統統轉讓給你們用好了. 於是我就衝回家拿捐血卡,幾袋血一下就用完了.
隔天,我再回到醫院時,那病人剛好去世,吐得滿地都是血,就像打翻一個大臉盆那樣多的血. 家屬在一旁哭泣. 其中有位家屬,是死者弟弟,在我臨走時,請我到一邊講話,再三表示感激.
很久以後,我收到這位先生寄來的信,裏面夾著一張名片,他成為國民黨的一個立法委員.
我也一直都沒跟他連絡,但不知道為什麼,在某些夜深人靜的時刻,我常想起這位立委,想起那位拒絕替我抽血的護士,以及那兩位女工. 我總有這麼一種感覺:上天待我不薄;眾人給了我無私的愛,如果可能的話,我要以一生來 "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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