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27日 星期五

行為主義式的良善

陳真 | 2009.09.04 23:03 | #
達賴是好人,但這類好人的那種行為主義式的良善觀卻令人窒息,在那眼光下,良善化約成一種言語,一種外在行為,甚至一種標準句型.

若此定義說得通,我們將可以迅速製造許多好人,並且把許多壞人給當成好人而好人卻給看成壞人,而所有藝術家大概全都得接受道德改造才行.

你看侯導或阿孝咕,動不動就什麼大懶趴,你看豬哥亮,滿口你爸你娘卡好,而且還賭博賭到傾家蕩產. 至於我小時候的左鄰右舍們,大概都得強制上道德學分課程才行,輔導他們正確的養兒育女方式,不可以動不動就罵什麼夭壽死囝仔膨肚短命,一天可以聽上好幾回,甚至經常看鄰居小孩被打得滿場飛舞.

至於街頭上衝鋒陷陣那些 "衝組",或是一些打工仔,恐怕更是敗類,他們往往滿嘴三字經五字經,有的還加上一個形容詞變成六字經,而且行為不檢,到處亂吐檳榔汁,動不動就打架,吃喝嫖賭樣樣來,既不會說請謝謝對不起,寫字也不會寫什麼 "您",你就你,什麼您的,要我用嘴巴講我也講不出口.

可是,在我看來,這些沒有遵守標準道德句型沒有展現溫良恭儉讓翩翩丰采的人,卻往往是好人. 反之亦然. 越是言語修飾,越是擅於應對進退者,卻往往在品格上令人不敢恭維.

講到這裏,我心中不免要浮現出許多翩翩丰采的候選人,這些人在社會上往往道德地位崇高,但在我看來,他們除了權勢地位高和血壓高之外,我不知道他們道德高在哪.

我在周圍全是妓女戶的環境中長大,暴力充斥,偷搶拐騙,每天入了夜就是上百家江湖賣藝的時間,直到深夜,包括許多賣藥郎中,他們每天講些什麼呢? 當然不是講四書五經,也不是講述蔣公嘉言錄,而是講黃色笑話,講神奇鬼怪,句句耳熟能詳,從小默背在心,至於那些喝招徠觀眾的台詞,我更是朗朗上口.

他們每天做些什麼給大家看呢? 薄紗豔舞當然免不了,內行的更知道幾點來會有特別節目--術語叫 special. 另外也有猴子抽煙猴子騎腳踏車活剝毒蛇或蛇吞雞蛋蛇吞活小雞或毒蛇與貓鼬大戰等各種表演,全是限制級的.

也有叫自己的小孩當眾吃蛔蟲藥,然後當場大便給大家看,果然大出一堆蛔蟲,證明藥效神奇.也有自己表演吞玻璃,然後吃下神奇健胃散之後,據說連玻璃也能消化.

若依聖人們那種行為主義式的良善標準,這一切全是邪惡事物. 也難怪林義雄曾感嘆說他想不通怎麼會有人會喜歡看豬哥亮的歌廳秀. 可是,我就愛看啊,明天晚上十點就又有豬哥亮了,而且我還覺得豬哥亮是個善良的人,高貴不貴

依聖人們的美學及道德標準,所謂真善美就是衣冠楚楚,最好隨時打領帶,講話要說您而不是說你,而且要經常上美術館,聽莫札特,看歌劇,讀聖賢書等等.

我並不排斥後者,但也不排斥前者,我不認為美學或道德是一種行為主義式的東西. 一個作奸犯科的人,照樣有可能是個善良的人,而一個好人好事代表或模範 xx,卻經常一點也不模範.

柏格曼從小因為愛死馬戲團,小時候竟然跟同學瞎掰說什麼畢業後就要跟大家說再見了,因為他爸媽要把他賣給馬戲團四處走江湖.沈從文更慘,不但經常看軍閥殺人,甚至河邊砍掉的死人頭都還能拿來當皮球踢.

若依聖人標準,以上全屬不良教育,但真的是這樣嗎? 我倒覺得台南新町妓女戶這樣一個生活環境,從小帶給我許多樂趣,它教給我的良善道理,遠遠超過學校所教給我的.

老實說,學校似乎只讓我明白什麼是敗德齷齪腐敗和下流,而沒有教給我什麼美麗良善的東西. 至於長大之後到了醫院工作,更見識了什麼叫做人渣什麼叫做無恥混蛋.

依聖人標準,像昆汀塔倫提諾的電影,大概都有害身心,比方說 "無恥混蛋" 這部新片,不管是納粹或反納粹,兩邊都真是有夠混蛋的. 可是,這又怎麼樣? 難道藝術一定要傳達什麼感動人心的偉大道理? 難道像無恥混蛋這樣一部表彰無恥的片不是一首美麗的詩?

難道一首美麗的詩只能用所謂正面的單字組成? 難道美麗還不夠? 難道美麗不就是一切? 難道美麗之外還得載上一個 "道"才行? 所謂文以載道. 但侯孝賢最近就說: "我才不載道",他說他也拍不出那樣的東西.

我不是說我們應當鼓勵大家多多說髒話,或是儘量搬到新町或華西街等風化區居住,更不是叫大家要盡量以夭壽死囝仔膨肚短命罵你的小孩,而是說,美麗也好,良善也罷,它不會藏在特定的表達方式裏頭,就好像一首美麗的詩並不一定由特定哪些所謂正面字眼組成一樣.

美麗或良善更不是一種肉眼可見的言行. 以道德為名去禁錮特定的表達方式是很不道德的. 以優雅為名去污名化特定言行也是很不優雅的,甚至非常醜陋.

很多自認為混得不錯的人,免不了就會以自己為標竿,以為大家都該跟他一樣,比方說聽古典音樂看歌劇講話修飾得很那個,然後說這就是美麗,這就是道德,這就是修養,但我認為這樣一種理解方式,這樣一種看待世界的眼光,恰恰是這三者的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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