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5日 星期一

討論

陳真 | 2005.07.12 01:17 | #
以下與任何人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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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有一次一位個性海派達觀的前輩,跟國科會還是什麼會,申請了一筆錢,做了一個有關某種治療之療效研究,檢驗病患之「社交能力」是否提升。後來,研究結束,發表隆重報告。我那時還很年幼無知,雖然知道一些有關是或不是的「政治」學原理,但心裏想,演講者既然是自己的好朋友,他又這麼樂觀平易近人,應該響應一下,討論討論。於是,本來堅守研討會絕不開口的原則,那次我就起來講話了。

我批評他的研究在方法上和概念上有問題;這將嚴重影響其結論之可信度。我的質疑應該挺具有說服力才對,沒想到對方卻當場發怒,他不提出反駁,反而一直公開抱怨說「陳醫師,你知道我們做這些研究有多麼辛苦嗎?」講得很激動。我知道很辛苦,但一個有關是或不是的問題,會因為辛苦而改變嗎?

散會後,人們興奮起來,紛紛跑過來打聽「怎麼了怎麼了?發生什麼事?為什麼你要修理他?」當我拼命否認,人們也就越認定有些什麼「內幕」在裏頭。

那是我最後一次在台灣常見的各種研討會上講話。當然,我之所以不講話主要是因為我想講的話,通常需要講至少八小時才有可能講得清楚,但即便我有辦法扼要說明,我還是不講。人家點名要我講,我也不講,我才不會「中計」。因為這根本不是一個真的想討論的社會。

當你面對是或不是時,你往往不是動腦筋去思考究竟是或不是這樣一個知識問題,而是發動心機去思考對方究竟喜歡聽是或不是;思考要如何安全地說是或不是,才不會惹禍;思考該用什麼方式來包裝是或不是;思考該用什麼方式來暗示你的「是」其實指的是「不是」,而不是就是是;外面若天氣好,那也許就是,否則就不是;對方人品更需考慮,以便決定一加一是不是等於二。你得努力壓制你的知識和大腦,並努力擴展你的政治敏感度與心機。這種折磨,實在很難受。

記得孔子曾經說誰「聞過則喜」,但我倒沒遇過幾個聞過則喜的人,通常是聞過則踢,聞過則不爽,或甚至聞過則潑硫酸,聞過則給你報應。

而且,當你說了是或不是之後,人們會開始研究你「為什麼」要說是或不是?「背後」有什麼動機?有仇嗎?派系不同嗎?打壓嗎?看不順眼嗎?有什麼利益衝突嗎?

我曾經為了醫師老是集體接受藥商好處的事,表示不以為然,一個人跳出來公開發難,要求住手;結果惹起很大的反彈。那時面臨最多的反彈都不是在討論醫生跟藥商拿好處對不對,而是討論「你是誰?代表哪一派?為什麼要鬥爭我們?你背後還有誰?憑你一個剛畢業不久的醫生,怎麼敢這樣?」

後來,一位老大頻頻打電話來,問我「之前是哪來的?」就像黑道在問人「哪個角頭的?」「混哪的?」但我當時誤解了這句問話,以為是在問我之前待哪個醫院,我就如實秉報,結果對方嘿嘿嘿冷笑幾聲,說跟他猜的一樣,果然是某一派人馬在搞鬼,然後說了一堆某一派的壞話,只差沒說他們姦殺擄掠。

我趕緊澄清說,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只是說我之前在哪工作而已,但對方顯然不予採納。後來有沒有引起兩派火拼,我就不清楚了。但是,經過這些教訓,我就越來越不敢講話,所有事盡量當做沒看見,並且努力向邊緣地帶「沉淪」,遠離「中央」;畢竟邊緣地帶安靜一點、單純一點,沒有那麼多心機和刀光血影。

有時,甚至只是批評一下所謂心理治療或心理分析在概念或實務上的一些知識問題,也會惹來怨恨和報應,彷彿你侮辱了誰或故意要找誰的麻煩似的。但是,這樣的批評,包括探討整個精神醫學之知識本質,在西方,相關文獻難道不是累積得像山那樣高?哪有什麼知識是不能批評的?

不能批評的東西,比方說聖經,根本稱不上是一種知識。知識的建立,就是透過最大程度的批評,而不是透過莫名其妙的擁戴。

陳真 2005. 7.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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