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8日 星期四

一切皆是神蹟

陳真 | 2006.05.02 13:36 | #
續前無力感:

沈從文臨終前說: "我對這世界無話可說."

這話倒說中我的心. 我們對世界意見太多, 對自己卻疑惑太少. 比方說, 我決定今天早上十點舉起我的右手! 當時間一到, 天啊~~我的右手果然舉起來了. 對於這項成就, 我該感到驚訝嗎?

正常人會說無聊, 這哪算什麼成就? 可是, 對那些 “對這個世界無話可說” 的人來說, 這事卻令人驚奇. 之所以令人驚奇是因為, 這似乎不是我的成就. (連我的手都不是聽我的, 何況世界.) 可是, 手既是我的, 如果這不是我的成就, 那又是誰的成就?
維根斯坦說, 那是 “命運的眷顧”.

即便只是移動一根手指頭, 也似乎不是我所能發號施令, 很無力感. 可是, 認清這個無力感卻不是什麼壞事, 或許反倒是一種福音.

維根斯坦說, 以為我自己能移動我的身體, 這想法是“令人難以忍受的” (intolerable). 笛卡兒或現象學就是這樣, 挺傻的, 彷彿有個東西叫做 “我”, 像隻鬼一樣, 躲在幕後對著木偶般的驅殼發號施令. 可是, 為什麼這驅殼卻聽命於 “我” 這隻虛無飄渺的鬼? 這鬼到底躲在哪? 它又是聽誰的呢?

木偶聽命於鬼, 但木偶為什麼要聽它的? 鬼又憑什麼保證木偶一定會聽命? 萬一他準備抗命呢? 為什麼叫他十點舉起手, 他就 “乖乖” 舉手?

我說, 他不可能抗命, 因為是那是我的身體. 可是, 如果他不可能抗命, 那麼, 所謂命令當然也就根本不存在. 不可能違反的東西就不叫命令, 就好像我無法命令二加二等於四一樣, 二加二等於四並不是出於一種命令.

反笛卡兒的人於是說, 鬼就是木偶, 木偶就是鬼, 二位一體, 所謂身心一元.

可是, 如果是這樣, 那似乎更可怕了. 本來還有隻發號施令的鬼可以解釋這項成就, 現在鬼被取消, 根本沒有 “東西” 下令舉手, 而手卻居然就自動舉起來了.

“我決定舉起我的手” 這話於是可以改寫成 “我舉起我的手”. “決定” 兩字是多餘的, 因為我無法把手舉起來歸功於我的命令.

可是, 既然 “我舉起我的手” 這成就找不到主人, 那麼, “我舉起我的手” 其實就等於 “我舉手”.
重點是, 連 “我舉手” 這個 “我” 也是多餘的. 如果不是我舉手, 難道還會有誰?就好像我若被狗咬到很痛, 當我說痛時, 我並不需要尋找痛的那個人, 因為除了我之外不會有別人了.
這時, 如果有個醫生問我, “你確定是你在痛嗎?” 我將感到莫名其妙, 因為除了我, 不可能有別人了.

我不是說唯有我的痛才叫痛, 而是說一切經驗都必然是 “我的” 經驗. 我無法想像我能感受到一種經驗, 而那經驗卻居然不是我的.

換句話說, 從 “我決定舉起我的手”, 濃縮成 “我舉起我的手”, 再濃縮成 “我舉手” (因為這手除了是我的, 不可能是別人的了), 到最後一道濃縮手續, 連 “我舉手” 的 “我” 都不見了, 因為它是多餘的. 當我意識到自己舉手時, 我除了舉的是自己的手之外, 不可能是別人的手了. 就好像當我痛時, 我就喊一聲 “痛”, 而不需要說 “我痛”, 因為當我感到痛時, 除了是我痛之外, 不會有別人了. 在我就醫掛號前, 我不需要先確認一下是不是真的是 “我” 在痛.

於是, 當有人以為自己舉起手是屬於自己的一種成就時, 那自然只是一種誤解. 這誤解在道德上和智能上都令人難以忍受. 事實上, 關於我舉起手的這項成就的困惑一直還在, 而沒有獲得解答. 我終究不知道是誰讓我的手在早上十點舉起來. 如果你說是我自己讓它舉起來, 這並沒有回答任何問題, 這只是把問題重覆訴說一遍而已.

當我們無言以對, 於是想到, 大概是神讓它舉起來的吧.

如果神這字聽起來很刺耳, 不夠炫, 那就不說神, 而說生命, 生命就是這樣啊. 這事的確很奇妙, 而生命本來就是個奇蹟. 奇蹟如果能被解答, 那它就不叫做奇蹟了.

奇蹟裏頭, 人是使不上力的. 這並不是說我們該感到悲觀, 而是說如果這樣那樣的事發生了, 那絕不會是我的成就, 那只是一種神蹟.

我若有間屋子, 門口若需要擺副對聯的話, 那麼, 左聯不妨寫著: “盡其在我”, 右聯: “無動於衷”. 上聯: “隨波逐流”.

我做我該做或想做的, 但成與敗, 幸與不幸, 不動我心, 讓老天爺的意志遂行於世, 而不是我的個人意志. 因為我的個人意志是毫無力量的, 連挪動一根手指頭都似乎不是我所能掌握.

至於隨波逐流是隨的哪種波? 隨天意的波, 隨那真正讓我的手舉起來的那個 “大老闆” 的波.
就像個導演一樣, 老天有它的劇本與安排, 在這舞台上, 演員只能過問自己所演的角色, 而沒辦法過問整個劇本. 我們只能有那麼一種信心: 如果這是個好導演, 那他一定會拍出一部好電影.

電影裏頭或許有些可怕的、醜陋的、悲傷的情節, 但所有這一切曲折湊成一部電影, 那它肯定是一部好電影. 我若在裏頭演了一個倒霉的角色, 天災人禍不斷, 但我依然受到眷顧. 一個演員不該以為他演出一個不幸角色就意味著導演對他不好.

我以前不太明白這事, 後來似乎比較明白一些. 有導演當靠山, 於是我雖仍然無力, 但卻似乎有了一種無懼的感覺. 我看世上萬般愛恨情仇, 彷彿投射布幔上的一個個影子, 說這影子是我, 那影子是你, 乍聽之下好像很真實, 但當這一幕換下一幕, 似乎就不那麼真實了.

我記得Martin Scorsese的 “紐約黑幫” 中有這麼一幕, 政府軍炮火鎮壓過後, 兩派對峙人馬幾乎全死, 街上躺著一排排屍體, 原本你死我活的, 全躺在一塊. 倖存者說: “這下我們之間似乎沒有差別了”. 當謝了幕, 我們其實就是一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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