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6日 星期三

他們的痛苦就是我們的痛苦

陳真 | 2015.01.10 02:12 | #
二戰以來,美國沒有一天不發動戰爭,沒有一天不丟飛彈,殺人千萬,難民無數;彷彿人不是人,而只是一種買賣籌碼與必要的基本耗材。在許多被美國上下其手的國家,更有長長的暗殺名單,動輒數千人名列榜上,逐一消滅。
這些暗殺名單,在過去,往往包括一些左傾文人與教師或工會幹部;如今更包括各路反美份子,大量清除之,藉以鞏固入侵國之親美勢力的茁壯。捕殺過程中,往往不惜牽連更多無辜,寧可錯殺一百,絕不放過一個;滅門抄家,在所不惜,手段十分凶殘。所謂恐怖份子之所為,根本不及於美國及其同路人之為惡的萬分之一。
可是,不管美國及其一票幫凶殺害多少人,媒體會報導嗎?也許會,但比例上微乎其微,頂多偶而寥寥數語,不痛不癢。可是,打死12人如此嚴重,那麼,12後面如果再加上五個0或六個0呢?
好吧,現在我把事實真相說出來了,但人們會生氣嗎?當然不會。人們對於千萬人命的傷亡,似乎根本一點感覺也沒有,彷彿千萬條人命不是人命,而只是一堆螞蟻,死了就算,不值得在意。但是,對於所謂民主國家的幾條人命卻反應激烈。
人們當然不是刻意具有如此區別心,而是因為我們的情感情緒乃至人生的種種安排與抉擇,其實極大程度受制於媒體。媒體要我們關注什麼,我們就會關注什麼;媒體要我們怎麼想怎麼感受,我們便會依其指令進行思維與感受。媒體告訴我們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我們便會依此看待。
這樣一種事物輕重乃至人命價值的徹底失衡,以及媒體型塑世界樣貌的完全失真,當然不是台灣所特有,而是舉世皆然,包括你我都絕不例外。
我們今天之所以還如此溫吞舒適地活著,而沒有做出更多激烈抵抗,難道不就是得依靠這樣一種自欺欺人?彷彿世界就像個兒童樂園那樣燦爛美妙,彷彿人生就是工作、學業、賺錢養家活口等等,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若非盡量避免去知道更多真實血肉,若不是盡一切努力把世上種種痛苦悲劇給拼命阻擋在心房之外,天知道一個具有正常心智與人性的人會做出一些什麼樣的決定來。
在一篇舊文中我曾提到:有一年,來到西班牙,來到一座偏遠小鎮,彷彿走入時光隧道,保存許多古羅馬遺跡與競技場。旁邊一條美麗小河,我在河岸走著,想著千年光陰,對於周遭一切,心裏有著一種感動。
人們常告訴我,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但是,如果周遭這一切全屬異國它鄉,全與我無關,我為何感動?也許,這不是異鄉,這其實就是我的家,我的河,我的歷史;千百年的恩怨悲歡中,我始終是它的一份子。我不是局外人。他們就是我們。他們的痛苦就是我們的痛苦。難道不是這樣?難道這不就是生命的真相?
但我也明白,承認真相的後果與代價往往不是我們所能承受。馬龍白蘭度曾提到,有一回他和舉世聞名的印度導演薩耶哲雷一同走在印度街頭,流浪街童見他們兩位穿著體面,迅即湧了過來討錢,幾乎要把他們淹沒。
馬龍白蘭度看到這些面黃肌瘦的小孩,心裏十分不忍。但他說,他沒想到他所尊敬的薩耶哲雷,卻像走在麥田裏,很優雅地,就像 "撥開一片麥浪" 那樣,把伸出手來想要點救命錢的肌餓孩童們給全數撥離身旁,連看也不看一眼。
馬龍白蘭度說他對此事感到很痛苦,對薩耶哲雷的淡漠反應很失望,於是當面對薩耶哲雷提出抗議說:你怎麼可能這樣視若無睹地活著?
薩耶哲雷回答說:外頭街道上有無數這樣的小孩,在生死邊緣掙扎,但我能做些什麼?馬龍白蘭度事後說,他逐漸明白,如果不學會鐵石心腸,你根本活不下去。
話雖如此,依我對馬龍白蘭度的了解,即使到了晚年不再從事社運公義事務,他仍然常為世上這樣那樣的一些戰亂、血腥與貧窮感到痛苦不堪;痛苦到一種近乎自暴自棄以求心靈解脫的心態。
在自傳中,馬龍白蘭度形容自己一生是 "一個尋找愛的故事,同時也尋找自我療傷止痛的方法"。他說,"痛苦很早就有了;我希望搞清楚我對同類的責任。我也想搞清楚,我是誰?為什麼我必須和這個生命有所糾纏?"
他經常懷疑自己的努力以及對他人苦難所懷抱的痛苦,是否有意義。馬龍白蘭度如此自問道:究竟是什麼東西在折磨我?所謂善良與憐憫,是否只是一種基因在作祟?我所承受的這一切痛苦,竟然只是因為我的基因所帶來的後果?
《世界社會主義論壇》(WSWS)曾稱讚馬龍白蘭度是個「真正的反叛者」。但他卻始終很難反叛自己的心。我或多或少能理解這樣的心情。外頭有數以億計的孤兒寡母,正在戰亂中,正在饑餓與病痛中掙扎,但我們卻在光鮮亮麗的百貨公司裏購物,準備過年;在溫暖的床上窩著,在書桌前寫些軟弱無力的蒼白話語,為明日的溫飽打拼。
我應該繼續這樣活著嗎?我難道不是應該同樣自暴自棄來回應外頭那無數痛苦的生命?如果他們真的是我的家人,我有可能自己吃飽卻讓他們挨餓嗎?但我一己之力又能如何?
過去常捐款給MSF(醫師無國界組織),我總會在裝著支票的信封裏隨手附上身邊的小卡片,寫著片語隻字,感謝其所為。有一天,接到一位幹部的來信,是個女生,知道我也是個醫師,寄來很多相關資料,同時還附上一封信,信裏說,對於MSF的工作,她感覺跟我之間已無須多說,因為她相信,也許遲早有一天,彷彿我就會加入他們,成為他們的一份子。
接到信之後,我無言了, "嚇得" 從此不敢再寫小卡片,當然也不敢回信。這事變成彷彿我心裏頭一個揮之不去的 "陰影",彷彿只要我稍微一不小心,那片悲傷的烏雲就會入侵,亂了方寸。就像一場戰役,一個具有正常心志的人,面對生命的真相,恐怕都得各自想辦法看要如何回應純粹屬於自己的這樣一場 "一個人的戰爭"。
我選擇躲進一個沒有槍砲、純淨純粹而無聲的哲學世界裏,因為我就只有這麼一點本事;想像並構築著一道橋樑,企圖通往不可知的 "那個" 美麗世界,但我依然深知 "這個" 世界的種種悲歡而不曾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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