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6日 星期三

人事物的大小

陳真 | 2015.01.12 02:24 | #
To 隆誌
我能理解你為何用 "小人物" 來形容這些自願飛蛾撲火、烈燄焚身的戰士,也許你指的只是一種權勢地位的大小。所以,我並不是要反駁你,而只是反駁一般世俗對於大小的認知。
寫東西時,我常不願提到一些政客或親x學者或什麼名人名導名作家等人的全名,並不是因為害怕被人告上法院,而是純粹出於一種不屑,不屑以上肆對下肆。
誰是上肆誰是下肆?當然我是上,這些不值得一提的人是下。即便他們世俗權位多麼巨大高聳乃至當總統或什麼大院長大教授大市長也一樣,沒出息就是沒出息,根本不值得一提。
即便不寫出全名以減少屈辱感,可是,每當我提到這樣一些不值得一提的小人物時,我還是會覺得十分屈辱;曾幾何時,我竟然得墮落到必須去批評這樣一些沒出息的人。
在過去,我們對抗蔣家,對抗真正意義上的白色恐怖,付出青春血淚、家破人亡的慘痛代價,但我並不覺得窩囊或屈辱,因為我知道我的敵人們倒也不是什麼沒出息的人,而是一個可怕、血腥的大獨裁者,一個恐怖王朝,一整個為所欲為的國家機器。
我不知道有幾人能體會,批評時下這樣那樣一些小人物時的一種強烈屈辱感?能體會者恐怕少之又少,因為絕大部份人應該都不會真的打心底把這樣一些權勢者看成根本不值得一提的沒出息小人物。相反地,幾乎所有台灣人每天都抬頭仰望著這些小癟三,仰慕有加或厭惡之,十分抬舉其重要性而專注其一言一行。
這樣一種 "以我之上肆去批評下肆" 之毫無尊嚴的屈辱感,總是嚴重困擾著我。加上台灣人特別喜歡談政治,我常嚇得完全不敢使用手機,不敢查簡訊,不敢看 Line,不敢查email信箱,不敢見人,因為我實在很怕人們又要找我談政治或是談一些讓我感到很尷尬無言的事。
比方說有一陣子,人們總問說,你去看賽德克什麼萊了沒?問到實在不耐煩了,我就說,你覺得我看起來有那麼低級嗎?
至於談起政治話題,更是尷尬無言,完全不對盤,完完全全就是被徹底洗腦的一群人。我不可能當面對每個人講幾天幾夜的課,只好啞口無言,尷尬陪笑,極為難堪。
再說,政治這東西不是用來談,而是用來做的;我不知道光談而不做,有何意義可言?更恐怖的當然就是所謂談政治或談時事,話題總是圍繞著台灣社會檯面上鎂光閃爍的這些沒出息的名人、政客們,而且大多數人對之充滿仰慕與崇拜。
前些日子,有一群朋友,看我信也不回,電話也不接,Line也不看,不知道我是死是活,於是就突然跑來我工作的醫院找我。談話中知道我想搬離台南,很開心地叫我趕快來台北,說 "台北現在是柯P 的天下",意思似乎認定我是綠的,或認為我是醫生,回台北也許有機會跟著柯大帥一起雞犬昇天還是怎樣?我也不明白此話含意,總之就是尷尬無言。
我知道朋友們對我友善,全是好意,但這樣一種溝通與交往,依然常使我感到很恐懼,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要怎麼迎合種種主流思維與世俗評價去與人交談。
我的手機簡訊和line及信箱,總是有數以千計的訊息我根本不敢看,更不敢回,而且也根本不知道要怎麼回,真是超尷尬,因為往往都是談一些我無從搭腔或根本不值得談論但卻很熱門的話題。
當我在留言板上有時不得不對這些鎂光閃爍的熱門小人物(所謂名人)罵上兩句時,總覺得很窩囊,我怎麼墮落到竟然需要去批評這樣一些小癟三。但我之批評,純粹只是想拿他們來做為一種例子,藉以陳述某種觀念或描述一種狀況,而絕不是我對這些人事物有任何興趣。
唐伯虎總不可能樂意去批評馬文才吧,一個戰士也不可能喜歡批評他身上的一隻跳蚤,除非他之批評只是拿對方來做為一種例子,藉以說明某種處境或觀念等等;就好像巴樂一斤五元香蕉一斤八元,藉以練習一種算數那樣,香蕉巴樂只是一種例子,而不是我們真正關注的對象。
林義雄1990年剛回國那頭幾年,在各種演講場合中,經常有聽眾問他對於當時擔任總統、努力打壓反對運動、甚至羞辱嘲諷二二八受害者的李登輝有何看法,林義雄總是(看起來很無奈)地回答一句: "這個人不值得任何批評"。
記得有一次,有個聽眾不接受林義雄這樣一種回答,就反駁說,李登輝好歹也是個總統,怎麼會不值得批評?林義雄才勉強針對問題講了幾句。
我多少能體會林義雄為何會這樣講,雖然他對李登輝的不屑,跟我對小頭銳面的權勢人物的不屑,也許還是不太一樣。
當然,我並不是說我是大人物。我只是要說,大小是相對的,相對於這樣那樣一些窩窩囊囊的政客或親x學者或名人之類的小癟三,我自然是遠遠比他們大太多了。巴勒網的每個人或一般人肯定也都比這樣一些人要大得多,只是大部份人自己不察覺,把自己給看衰小了。
這些政客、名人、名教授或什麼領袖之類,論權勢,他們當然很龐大,我連他們的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但若論及做為一個 "人" 的水平,這些小頭銳面者卻十足窩囊猥瑣。
如果這樣很難懂,那不妨就從存在主義那樣的一種精神與態度去理解人事物之價值所在。當然,我很不願意連講這麼淺顯的一個道理也要訴諸什麼哲學思維,不過,如果真的想不通,不妨還是可以從比方說存在主義去理解我所要表達的。
十六年前,曾聽一個維根斯坦的當年學生 Wasfi Hijab 講起半個多世紀前的一件往事。他說,有一天,他跟維根斯坦一起走在街上,他問維根斯坦為何老是勸人不要以哲學當職業?當時兩人剛好行經劍橋某個學院,維根斯坦突然停下腳步,若有所思,指著學院門口一位校工(porter)說:"因為,像這樣的人和工作,才是我所尊敬的。"
我舉這故事只是要說,在我眼中的 "大",在人們眼中也許渺小無比;反之亦然,人們所看重與抬舉的人事物,在我看來往往窩囊沒出息。我寧可捏LP自殺,也決計不會成為那樣一種沒出息的窩囊廢。
小麻雀覺得自己能要到 "一把黃小米"(胡適詩句)很得意,眾麻雀都好羨慕,但鴻鵠之志又怎麼會是企求這樣一把飼料?
我知道台灣人是不會相信的;台灣人不會相信有人會拒絕權勢名位於千里之外,更不可能相信那些東西只是 "一把黃小米"。這事只能說:信不信由你。如果你是那樣的人,你就會信,否則就很難相信,而是會把權勢地位大小和能力大小畫上等號,以為每個人都必然著眼於這樣一些目標。
但你想,諸多仁人志士,以他們往往驚人的資歷和資質,若真想追求權位,有可能一生沒沒無聞,連一點點名利都要不到嗎?有可能履歷表越寫越基層,甚至著作欄位始終掛零嗎?有可能嗎?
那天慧如演講提到畢道文醫師,說他從高職位做起,卻一路越做越基層,默默以終,至今印尼無人知曉其貢獻。學姐好像很開心,轉頭對我說,"跟你一樣,越做越基層"。
對此恭維,我倒是很受用。但平常與人交往,卻必然只會招來人們的鄙夷與輕視或誤解:人家你的學弟學妹都當院長當部長或著作等身的大學者了,你還在那邊寫留言板啊,還跑到連聽都沒聽過的什麼碗糕醫院當赤腳醫生啊?
對此我亦無言,只能還是那句老話:信不信由你。如果你是那樣的人,你就會信,否則就很難相信。
至於隆誌說:"大時代裡,(這些)小人物無力改變大局。" 我明白你所謂大局指的是現實戰役的勝負。但我若不以勝敗論英雄,便又是另一種說法。
這些人不是小人物。這點已說過。他們的權勢確實很小,甚至任人宰割,但他們做為一個人所展現的精神與價值卻巨大無比。正是這樣一種精神與價值才足以改變人類文明之大局,而不是權力,更不是地位。
正是這樣一些人,才足以真正改變歷史一再重覆的戲碼。套句許鞍華在 "書劍恩仇錄" (?)裏頭那位不以高深劍術為傲、不求武林地位的主角的話,他最後制服了敵人卻不殺,拋開手中長劍說:"你錯了,我才是那個真正會使劍的人"。
今天你若要我在當總統跟當哈巴狗電台一人董事長之間二選一,我毫無疑問會選擇後者,因為,套句蒙面騎士 Marcos的話,我們所渴望的理想,並不需要透過權力來追求。
當然,別人不一定要跟我一樣生活;我倒也不是說權勢地位高者或世俗成就大者就必然是小癟三,當然不可能有這樣一種意思,我並不是在講一種行為主義的東西,不是從表面行為來判斷意義,而是說,生命有無數種型式,無數種可能性,有些生命需要這樣活,有些需要那樣活,只要你自己想清楚就好,而無所謂高下或大小之分。
真正的渺小與猥瑣是那些一直想在權勢路上匍匐前進、力求高人一等、並且以為這樣很厲害的人。市面上那些名人或政客,十之八九都是這樣一種小癟三,但卻反而成為人們聚焦的巨大形象乃至偶像。
相反地,在我看來真正巨大的人事物卻反而往往被視為小人物或小事一樁。這樣一些人與事,即便被世界遺忘,依舊不失其大。
權勢者只是改變了旗子的顏色,更換了坐擁權位的屁股,但這樣那樣一些或許始終不為人所知、不為己求的仁人志士或各行各業的篤志者,恐怕才足以更新人類的價值內涵與文明。當眾人生命皆已腐朽,這樣一些精神卻能長存於世。
我敢說,一千年後,當一個個帝國崩落,當政客君王都已死去,"若雪們" 依然還是會繼續在各行各業以各種不同的形式繼續存在。她們的精神與作為,才是萬物生命的寄託與前進力量;裡頭有著一種美感與道德感,正是面對這樣一種美感與道德感所做出的抉擇,分出了價值的高下,分出了人事物的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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