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8日 星期五

洗腦與反洗腦

陳真 | 2015.04.01 01:29 | #
我文章裏提過許多次,30幾年前,我給班上寫的一份"臨床實驗診斷學講義" 曾引起警備總部及調查局等情治單位的大軍壓境,連夜包抄印刷廠,企圖阻止它的印刷,原因是我在講義空白處寫或貼了一些在當年犯大忌的東西,例如林雙不以方素敏名義發表的一首詩 "盼望",詩寫著:"人家說你是好漢,我就哭了,我寧願你只是孩子的父親...",我還貼了一些海外學者對於殷海光之死的悼詞,另外我還引用一段忘了是誰講的話,原文忘了,大意如此說道:
人們總被主流媒體教導去痛恨那些愛他們、為他們付出代價、盡力為他們謀福利的人,卻被教導去擁戴仰慕那些為一己之私不斷在傷害他們的人。
這些話並不希奇,讓我感到訝異的是,在當今資訊氾濫的時代,這樣一種愚化洗腦的現象,非但不曾減緩,反倒變本加厲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也許這也點明了一個事實:
一個社會,光有資訊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其社會成員對於包含無數謊言、修辭及選擇性的扭曲呈現等等各種真真假假的資訊,必須普遍具有一種能有效分辨及理解它的意願與能力。
雖然不是第一天住在台灣,但你每天打開電視,翻開報紙,仍然免不了極度的訝異:這像是給人看的媒體嗎?就像吸毒一樣,一個人每天接觸這樣一些帶著強烈腐蝕劇毒的垃圾,他的腦袋能不壞掉嗎?這樣一些人,政客與媒體要他沸騰,他就會沸騰,要他愛誰恨誰,他就會愛誰恨誰,要他嘴裏講出什麼樣的句子,他就會像個留聲機那樣反覆講出那樣一些句子。乖到簡直比機器還乖,我的電腦都還沒有這麼乖,有時莫名其妙就沒聲音了,過兩天聲音又出來,我也拿它沒辦法。
大多數的疾病,當事人都會急著想趕快痊癒;唯有腦子心靈人格故障的病,當事人通常缺乏病識感。你說他有病,想幫他,他會把你當成敵人,說你才有病。
這時候,光是在枝枝節節上告訴對方許多 "正確的事實" (所謂真理)是沒有多大用處的,因為生了病的是某個扭曲虛構的世界觀,而不光是局部問題的認知有誤。就好像妄想症病患是某個 "認知架構" (所謂 "語言") 整個產生問題,這時候,光是修正這套生病 "語言" 的其中某些句子(即局部事實)是沒有多大意義的。
比方說,如果病人一直說有外星人化身成地球人要來抓他去做實驗,這時候,你應該不用急著去太空總署調閱外星人的資料,也不需要提供你的出生證明來證明你不是外星人。一直在這個有病的世界觀(即外星人入侵) 底下夾纏爭論,是沒有多大意義的。越爭論,他說不定越確信你是外星人化身成地球人要來害他。
再說,妄想病因也許只有一種,妄想內容卻不只一個,而是無數個,你怎麼可能反而被人牽著鼻子走,陷入無數的各種妄想內容之中進行永無止盡的無稽爭議?
可是,如果討論局部沒有意義,那麼,整個世界觀要怎麼改變呢?說來話長。不過,依照齊克果的看法,第一步應該是想辦法透過各種拐彎抹角的方式,寫詩說故事唱歌跳舞幹啥都行,把對方的注意力給吸引到 "我可能有病" 這個事實上。
當然,講很容易,做起來很難,而且依我看成功率相當低。維根斯坦也有自己的一套,但基本上跟齊克果的拐彎抹角方法差不多。
有一年,聽說法國大學 "入學考試" 哲學這一科考了一題:有沒有可能讓一個原本不喜歡某個藝術品的人喜歡上那個藝術品?
這道題若我來作答,也許會給它一個肯定的答案:有可能。不過,這個可能性很低很低,低到只能說:萬一成功了,那只能說是一種奇蹟。當然,如果我手上握有一份主流媒體,那麼,這個可能性馬上可以飆高到將近百分之百,能逃過洗腦者幾希。
問題是,這樣一種洗腦後的 "喜歡",究竟能不能說是一種真正的愛,真正的喜歡?我看是很可疑。就如同光有熱血而無大腦,究竟稱不稱得上熱情,我是很懷疑。水壺開了,燙是很燙,但那種讓人任意操弄、任意開開關關如同水壺加熱一般的沸騰,能叫做熱情嗎?那應該只能算是發高燒我覺得,就好像我們不會說紅衛兵很熱情,即便他們很猛很可怕,但血其實是涼的。真實的熱血不是那樣。
p.s.: 最近滿腔 "熱血",而且還一肚子 "氣",上個月靜站那天,剛好與醫生有約,無法分身,只好委由學姊代為出馬。聽說那天有人要來採訪我,正好撲了空。這個月靜站日期是4月11日,希望能安然北上(沒把握)。不過,聊聊天我是很歡迎,採訪之類的事,能免則免。因為採訪只能採出一些意見,而我恰恰沒有意見可說,我有的只是一些跟意見沒有關係的感覺或想法,而這些東西往往三言兩語說不清。

陳真 | 2015.04.02 01:10 | #
(續)
在劍橋時,經常逢人便誇讚我初到劍橋時方才認識的一位新朋友,也是個留學生。大家聽了很好奇,有這麼神奇嗎?才見一次面就 "一見鍾情"?加上我罵人居多,很少如此誇人,更令大夥好奇,於是經常應眾人要求,帶領大家前往朝聖,看看 "大好人" 究竟長啥模樣。可是,每次朝聖之後,大家往往很失望,因為看不出大好人究竟哪一點好。
"西游降魔" 裏,孫悟空不是誇舒淇身材一流嗎。玄奘卻問說 "你怎麼知道?" 孫悟空說:"因為我看見了呀!",玄奘說,"我怎麼沒看見?",孫悟空說,"這說明你眼睛瞎了"。對我來說,一個人的好,就像一朵美麗的花,明明白白就在眼前,如果你看不見,這只說明你眼睛瞎了。
當然,你的眼睛並沒有瞎,你只是有看沒有見,看不見我所看見的那份美麗,所以才會大失所望;而你之所以看不見我所看見的,其實也說明了我們的 "眼光" 波長頻率不一樣, 或者說,我們有著不一樣的 "看世界的方式",所見之世界自然也大不同。在我眼裏是個巨人,在你眼裏很可能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我眼裏非凡的美麗與聖潔,在你眼裏很可能醜陋可笑不堪;在我眼裏才華深不可測的唐伯虎,在你眼裏很可能是個才智平庸的馬文才。反之亦然。
這時候,問題來了:我究竟有沒有可能讓你也 "看見" 你原先所看不見的美麗與聰慧?有可能,但似乎也不太可能。如果我是 "自由爛到報" 的老闆,那當然就一點問題也沒有了。即便是個什麼啥曉大爛人,只要透過媒體操弄,我保證可以讓絕大多數人仰慕起這樣一個人渣;同理,即便是個宅心仁厚的聖徒,透過媒體無日無之的醜化,我保證絕對可以讓大多數人把聖徒當成卑劣齷齪的過街老鼠那樣追打。
除了媒體洗腦之外,我究竟還有沒有其它方法改變你的審美 "眼光"?也許有。要不然齊克果及維根斯坦應該就不會想花一生不眠不休寫那麼多字了。
維根斯坦曾經說,從事哲學活動,無非就像個傳教士那樣,改變人們看待世界的方式。他說,哲學家並不是要告訴你更多有關這個世界的事實,而是透過既有已知的事實之重新排列組合,你就會看到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維根斯坦的著作屬性之相關研究,學術上有許多著墨,但有一種屬性較少被提及,亦即pedagogical(教學的)。或者說,他並沒有提出任何哲學見解,而是提出一些(拐彎抹角的)教學方法,藉以呈現某個世界觀;如果你跟他用同樣的眼光觀看人事物,你就會跟他看到同樣的世界。表面上好像什麼也沒變,其實一切都變了。具體內容,詳見拙著 "Wittgenstein's existential metaphor"。(何時出版不知道。)
維根斯坦說他自己像個傳教士,我有時感覺自己似乎也有一點這樣的本事;要是我願意,說不定能成立一門宗教,找到一些信徒。可惜我生平最堵爛的事之一就是信徒,只要誰肯定我講的話,我就很想否定之。依算命的說法,命理上這叫 "日月反背",又出太陽又見月亮,白天有夜,夜裏有光明,互相矛盾很吊詭。簡單說就是拆自己的台,斷自己的生路。
用高達的話來說就是 "自我矛盾的精神",見不得自己好;每建立起一套東西,一旦傳揚,就想把它摧毀。為何有此怪癖,我也不知道,總覺得似乎唯有這樣才是對的,唯有斷智絕學,才是智慧的開端。
如果維根斯坦一生的千萬字著作必須用一個字來總結,依我看,這個字毫無疑問就是nonsense(無意義)。很多學者說,晚期的維根斯坦已放棄了nonsense的觀念,在我看來這當然是一種錯誤的解讀。一個人不會年少時說 "凡是了解我的人,就知道我講的一切全是nonsense",到了中晚年卻不再如此嚴肅看待nonsense。題外話。
至於齊克果,如果他一生千萬字著作必須用一個字來總結,我會選 paradox(弔詭)這個字(當然還有其它很多字可以選,例如faith,例如leap)。弔詭就是自我矛盾,邏輯上根本不可能成立的東西。但是,齊克果相信,"弔詭掃除了世上所有的概念",使人趨向真理。
不管是nonsense或paradox, 我把它稱為一種 "自廢武功"(self revocation)。高達的自我矛盾精神,就是一種自廢武功。自廢武功很重要,因為武功再好總有個極限,整天揹著它四處比畫,能比畫出個什麼碗糕來?到頭來只是一種包袱和矮化。
講到這些,只是想說:我講什麼,大家聽聽就好,千萬別當真。叫各位別當真,並不是因為我存心胡說八道,而是因為你越當真,越是把它當教條看,恐怕只會離我所要講的那個東西越遠。
叫大家聽聽就好,倒也不是說叫大家不當一回事;如果不當一回事,我何必寫?我畢竟不是吃飽太閒。聽當然是要仔細聽,而且最好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看仔細看;而且最好每篇文章平均應該重讀十遍(就像我讀維根斯坦一樣)。如果有人十分鐘就可以看完我寫的一千字,那我敢說,他肯定不可能懂得(或不屑懂得)我在寫什麼;這就跟聽音樂一樣,你若加快三倍速度播放,豈有可能聽到原來應有的旋律?
所謂聽聽就好,就跟我們平常聽音樂看小說一樣,也是聽聽就好,應該不會有人聽了音樂或看了小說之後,突然在心裏產生什麼道德教條,然後說這教條是我說的,而他是我的信徒。我可不會那麼低級。如果有人以那樣一種方式聽音樂或看小說,我們只能說,他顯然還不懂得什麼是聽歌看戲讀小說;他越是用力追隨,他的眼光,他的波長頻率,就離那世界越遠。
為什麼我由衷推崇的一個大好人,人們卻完全看不見他究竟 "好" 在哪裏?德蕾莎修女有這麼一句話,她說:"用不平凡的愛,做平凡的事。" 一個好人,他所作所為也許很平常,甚至也許幹過一些壞事,但他的好並不是在於其行為,而是在於其態度。
或者說,好壞是一種美感,而不是一種具體事證。所謂好人,並不是做好事的人。我看很多做好事的人,簡直就是人渣。不管他做多少所謂好事,不管他講多少正確、漂亮的話語,人渣就是人渣(我超想舉實例,不過,恕我膽小。算命的說我命中犯小人,叫我要好好練忍功,務必謹言慎行。)。
壞人當然也不是做壞事的人。我看很多做壞事的人,其實是個好人。好人的好,或壞人的壞,就在於這個人本身,進而呈現在他的 "一切" 言行之中(而非 "某些" 言行之中),而這一切言行 "本身",並不足以判斷好壞,因為它們並非道德美感的載體。
維根斯坦認為,哲學不是一種論證(argument),而是一種說服(persuasion)。道德美感這種東西,既然不是一種眼見為憑的行為主義概念,自然也無法透過論證取得優勢。
比方說,我認為 "聖殤" 這電影很美,藝術性極高。你說,暴力討債,一路打打殺殺的,美在哪裏?這時候,我只能啞口無言,因為我們並不是在討論一種經由客觀理性可以分出高下的東西。當然,我若不服氣,我也只能打開 "說服" 的開機模式,拐彎抹角地,以各種例子和影像,對你進行說服,看看能不能改變你原先的美學感受。
說服通常是失敗的,因為它畢竟不是一種科學理性。但也許有些時候它也有可能成功。聖奧古斯丁曾經說,他媽媽老是要他相信上帝,但後來真正說服他的,並非《聖經》話語,而是他媽媽日夜為他所流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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