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8日 星期五

講台語

陳真 | 2015.03.09 04:26 | #
巴勒網有不少大陸同胞,怕他們看不懂,我幫忙翻譯一下:
"哩細歹玩郎哩未工歹意?"
翻譯:"你是台灣人,不講台語?"
"哪細愛歹玩齁,丟愛公歹意啦"
翻譯:"你若愛台灣,就要講台語啦。"
小時候我的普通話原本還行,甚至還參加過 "國語文朗讀比賽",可是,自從台南到台北唸高中之後沒多久,我就變得很偏激,盡量不講普通話,也就是所謂國語。因此經常惹來許多爭議,甚至肢體衝突與風波。
我甚至也不願稱呼它為國語,因為我覺得獨尊普通話為一國之語很霸道,所以堅持稱呼它為 "北京話",它其實也只是一種 "方言"。
國中和小學都在台南唸書,雖然官方政策上有所謂 "國語推行員",專門以各種羞辱人的方式處罰講台語者,例如身上掛狗牌在走廊或操場上罰站,但南部大多數人當然不會排斥台語,所以,講台語基本上還不至於隨時隨地招來更大的羞辱。
國語推行員通常都由老師直接任命不喜歡講國語的人,所以我經常擔任這項國家所賦予的以語言復興中華文化的重任;誰敢講台語(所謂方言),我就必須像足球裁判那樣,遞給他一張罰單或警告牌,藉以罰款若干,或是交由老師定奪,根據罰單多寡,公開給予各種處罰,包括自己掌嘴或是互相掌嘴,青蛙跳,半蹲,掛狗牌罰站等等。狗牌上則寫下此人罪狀,例如 "我不愛國,我講方言"。
同學們知道我無心開罰單,所以常故意在我面前講一些聽起來好像台語的國語,例如 "棒賽"、"北七"(有人說他家住在北七巷) 等等,考驗我的智慧與文化修養。
有一陣子,愛國狂潮底下,基於抗日情操,連 "便當" 也不能講,必須說 "飯盒",因為便當是日語。
打從我一出生,國家就不斷告訴我,台語矮人一大截,台灣人的血統比較低級,外省人比較高級,講台語是很沒水準的;一切文藝創作或戲劇演出,在在不斷強化此一語言人格論,語言智商論。簡單說就是:操低俗語言如台語者,人格必然低劣,操低俗語言如台語者,智能必然低下。
這套政策教化,似乎在年輕女孩身上特別行得通。女生似乎特別相信這一套。在那年代,用台語追女仔是完全行不通的。
我國中念的學校全部是男的,好像沒幾個人會講國語,我是說同學們知道怎麼講,但很少有人會用國語交談。記得有一天,我跟同學走在一塊,剛踏出校門準備說再見時,我用台語問同學說,"晚上幾點(去游泳)?" 沒想到一個附近學校的女同學(台南女中)剛好騎車經過我身邊,竟然回頭對我們白了一眼,丟下一句話說:"沒水準!" 旁邊一堆正準備放學回家的同學看我們挨罵,笑成一團。
類似像這樣一種公開教訓,到了台北更是生活常態。加上我念的高中是所謂名校,身負眾人期望,而我竟然滿口沒水準的台語,因此經常在大街小巷、電影院或公車上,引來無數的衝突,我知道還有同學甚至被其他學校的同學抓去巷子裏圍毆,警告他不得再講沒水準的台語。
記得上高中第一天,老師說要大家一一上台自我介紹。不過只是講幾句話,這還難不倒我,但我很驚駭地發現怎麼每個上台的同學全部都用普通話(也就是所謂國語)發言?於是我偷偷問隔壁同學說 "老師有說只能用國語自我介紹嗎?" 那個同學姓廖,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因為他不但沒回答我的問題,反而還罵說:"神經!" 後來我給這位廖同學取了個台語綽號叫 "破麻",典故就是從此而來。但破麻究竟是什麼意思我也不是很清楚,估計是跟性器官有關,形容一個人很gy。
講半天我只是想說:過去那些被欺壓被羞辱被踐踏的一方,如果他們真的在乎那些痛苦的歲月與經驗,當自身已成主流時,其實就不應該再去欺壓羞辱踐踏他人;也唯有如此,痛苦才不會失去意義,才會有它應有的價值。就像杜斯妥也夫斯基所說,痛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配不配得上自己所曾經承受的痛苦。
在某種卑劣的政治氛圍下,過去這十幾年來,我從一個原本拒絕說普通話的台語愛用者,慢慢變成不太喜歡講台語,逐漸失去對它原有的好感或親切。面對市面上無數所謂本土的低俗文藝及電影與政治等等等,那樣一些極不自然、怪腔怪調十分做作的台語,更是令人打從心底感到厭惡。
這幾天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一直想起蘭大弼。1997年我剛去英國時,有去他家拜訪。他來車站接我,一路往他家的方向走,全程講台語,而且是那種很典雅優美的台語,讓我印象很深。當我們走過一座吊橋時,他嘿嘿嘿笑著用台語說,"很有趣"(可惜我寫不出台語發音,類似 "就沈熟",會講老式台語的應該知道 "真有趣"的台語怎麼發音)。
後來,他看到我寫的 "給英國人的一封公開信",寄給我兩封很長的私人信,說明英國人的排外種種。信很長,好幾頁。他說,英國人的排外,多多少少是出於一種無知和 "恐懼"。
我來英國之前,聽說他喜歡吃大茂黑瓜,所以特地從台灣帶了幾罐給他。後來有一次,我寫信跟他說,如果還想吃,我下回再帶來。
可惜這些都已成往事。蘭大弼當了幾十年的彰基院長,當他從彰基退休回到英國時,並無儲蓄,帶著一只皮箱離開。我聽說他平常把錢幾乎都捐出去。
在維基百科上看到對於他辭世前的一段描述:
2010年,(蘭大弼)因多重器官衰竭在英國倫敦病逝,享年96歲。辭世前,寫下「台灣」兩字。彌留之際,以台語說出:「要照顧艱苦人(窮人)」,成為他最後的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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