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8日 星期六

隱喻

陳真 | 2014.11.05 12:02 | #
立意良善的言論不一定合理,對事物充滿情緒的言論倒也不一定非理性。
巴勒網並不倡導理性,也不倡導感性,巴勒網只是想讓事物在一個必然的、應有的分寸或界線下進行。
馬鑑一的議論方式如果合理,那我們將可以藉此打倒宇宙之間的一切人事物。
有一天,我在腦神經外科實習,有個我印象還挺好的主治醫師,我跟他一起急救了一個病患無效之後,我負責寫完死亡病歷,他看了看說沒問題,然後說,他要去打網球了,給了我一個燦爛的笑容說了聲再見。
我當時有點訝異,咱們手上剛死了個病人,你還笑得這麼燦爛。可是,我知道這沒有任何不妥。世界上無窮無盡的悲劇,難道我們要一直哭嗎?
可是,我今天如果採用這位馬鑑一先生的議論方式,我可以把死者吐血而亡的慘狀和這位主治醫師拿著網球拍的燦爛笑容剪接在一起,然後打倒這個醫師,給他貼上一個沒良心的標籤。
這種 "胡說八道" 的議論方式雖不合理,但誰說議論一定要合理?知識產生的合法性不在於它的研究對象,而在於其研究方法;言論或議論的合法與否卻不在它的方法,而在它的對象。動之以情,宣之以情緒,自然也是一種議論方式,就好像一種廣告或文宣那樣。重點是:胡說八道的人自己得搞清楚自己其實只是在胡說八道。
廣告旨在騙人,就跟傳教士一樣;騙人是好事,但前提是你得知道自己是騙子才行,總不能騙人不成,卻把自己騙了,把廣告當成命題,把故事當成新聞報導。
高達說要告別語言,但我看語言就像影子一樣,只要光還在,影子是告別不了的。我們頂多只能躲進一個個故事裏。
就算要告別語言,也只能以語言來告別。我們想說些事,這事卻如鬼魅一般不可捉摸,於是我們只能用各種方法,指這說那,聲東擊西,企圖捕捉這隻無形無狀的鬼。
我想說些什麼,說不上來,於是我只好說些別的。我研究維根斯坦大半個輩子,得到這樣一個心得。無以名之,我把這東西給個名字叫隱喻 (metaphor)。
有一次,十多年前,在劍橋系上講這主題,說到 "Wittgenstein and Metaphor"(我這輩子最想寫的一本書),引起熱烈討論,大家講隱喻卻講得像真的一樣,各種文學理論紛紛出籠,最後我只好說:
"大家別太當真,我說的隱喻可能跟各位的隱喻長得不太一樣,我的隱喻本身也只是一種隱喻。"
說完哄堂大笑,因為大家終於明白我只是在 "胡說八道"。
很多東西是這樣:你不當真,它還在;你一當真,它就跑了。語言恰恰是這樣一種東西。你不說它,世界還在,你一說它,世界就走樣了。你越是說得逼真,"真實" 就跑得越遠。於是我們只好撤退,假裝向語言告別,看看 "真實" 會不會又偷偷向我們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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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真 | 2014.11.05 14:37 | #
(續)
高達的 "告別語言" 我還沒看,但看到他最近寫了封告別信,我把它當遺書看。高達 "遺言":"我想逃離概念",告別語言之意。但一切告別,終究預設了語言的存在;你不可能不訴諸語言、概念而能告別。
"告別語言" 電影海報上是一條狗,據說是高達養的,電影也是在他家附近拍的;依靠兩台攝像機和一支手機,這樣也能拍成3D,我實在有點不太相信。
據說這狗是第一男主角。至於狗怎麼當主角,得看了電影才知道。哲學上 (或說維根斯坦的哲學上),講到語言,貓狗獅子老虎小鳥大象往往地位就來了,因為他們不會說話,因此高人一等。
但他們真的不會說話嗎?我看只是不會說人話而已,鳥話狗話獅語可是講不停。
語言就像上帝給萬物撒下的天羅地網,無從脫逃;越是語言靈巧者,受困越深。維根斯坦在生平唯一一次的演講中,結尾說道:我對企圖逃脫語言牢籠者,脫帽致敬,但這樣一種企圖,註定絕望。
我看何止人無從脫逃,貓狗也一樣;生命有多少聰慧,就有多少限制。打從生命誕生的第一天,還沒進搖籃,就先進了概念的籠子裏。血肉厚重,概念卻如此蒼白輕薄,但你不可能認識或乃至感受世界卻能不對它形成概念。
愚者在語言、概念中恣意暢快,顧盼自雄,但智者卻只想找到它的逃生門,可惜這將註定失敗。不管賢的愚的,一樣得困在概念的牢籠中,差別只是在於有無病識感,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如果語言像個大海汪洋,那麼,隱喻就像它的浪頭。浪濤起伏,變幻莫測,但它始終仍然還是大海的一部份;就像孫悟空千變萬化一樣,再怎麼變,也變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據維根斯坦的好朋友,一位英國精神科醫師 Maurice O'Connor Drury 說,維根斯坦生平很喜歡Saint Augustine的一段話。那段話很難聽,但卻相當動人:
"你們這些豬啊!看在上帝的份上,儘管去胡說八道吧!" 意思是說,屈服吧,在語言的道路上。別再想跟它告別了。
當然,幻想世界裏有一種人,就像托爾斯泰的 "三隱士" 那樣(我曾 "翻譯" 過這篇超短篇小說),無須語言,直達天聽。維根斯坦說,"三隱士" 這篇小說,道出哲學內在最深沉之處。他說,"最好的哲學,就是放棄哲學。" 可我已經每天努力放棄十幾年了,卻還是放棄不了。
我們家阿憨夠笨了吧,世界上要找到這麼笨的狗恐怕很不容易,我考慮要幫牠報名參加世界笨狗大賽。但我看牠笨雖笨,語言可還是有一套;牠自有一套對於世界的概念。
宇宙有多大,"概念" 離 "真實" 的距離就有多遠。
在那次劍橋系上的講演中,現場有個聽眾問我,"如何在隱喻和非隱喻之間做出判準?" 我回答說,"我並沒有打算把語言區分成隱喻和非隱喻;在我看來(或者說在晚期的維根斯坦看來),所有語言都是詩,都是隱喻。" 差別只是在於有時候我們不知道原來我們是詩人;很多人卻以為自己是法官或新聞播報員,以為自己掌握一套鋼鐵般的事實。
我看電視遇到廣告不轉台,因為我知道每一個節目都是廣告,只是有趣和無趣的差別。我要是轉了台,不是因為它是廣告,而是因為它無趣。
Kusturica說,他一生最大的敵人就是naturalism(自然主義)。這指的是一種現實態度,簡單說就是把 "真實" 講得跟真的一樣。再更具體地說,地心引力就是Kusturica最大的敵人,因此他讓劇中角色經常凌空飛起。
然而,對抗地心引力的同時,正反相生,你其實也就成為它的一部份。當我們藉著隱喻飛離地面,藉著想像,飛向太空,其實就像一隻鳥從籠子裏的一樓跳到二樓那樣,籠子依舊在。對此只能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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